第167章 掏心窝子

王红卫要苇声先睡，苇声说：“机子‘扑腾扑腾’响，睡也睡不着。再熬一会，等困的睁不开眼了再睡吧。”到了十点多，苇声酒意又上来了，一个哈哈接着一个哈哈打：“我受不了了，睡觉去。”王红卫也熬不住了：“我也得睡去。把两个小子弄起来，换班。”

两个给机子加满水、加满柴油，来到庵子门口，庵子里鼾声雷震。苇声说：“这两个小子睡憨了，怕是叫不起来。”王红卫说：“叫不起来就不叫，机子刚加了油加了水，一时半会也没事。”苇声说：“咱都挤一起睡？就一床被子，再大也盖不过来！”王红卫说：“挤就是了，没事。越挤越热乎。”

赵常喜和孙合作果然都叫不醒，晃都晃不醒，不过，叫过晃过之后，两个的鼾声小了下去。

赵常喜睡在里边那头，孙合作睡在外边这头。苇声问：“怎么睡？”王红卫说：“都睡这头吧。”

庵子里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着破草包，“床”是足够大，能保证睡下，但一条被子盖了赵常喜和孙合作两个人尚且捉襟见肘，再盖王红卫和苇声根本不可能，两个只好盖各自的大衣将就着睡。大衣盖不住脚，王红卫和苇声先后把脚伸进赵常喜那头的被子里去。

苇声刚刚睡安身子，赵常喜和孙合作的鼾声不约而同的又响起来，而且是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响亮。

苇声暗暗叫苦，他俩一夜不醒我一夜就甭想睡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常喜那边的鼾声突然停了，接着就听赵常喜假装吃惊的声音：“乖乖，这么多腿！这是哪里啊？”

“这么多腿——你摸摸有你媳妇的吗？”王红卫在黑暗里说，王红卫也没睡着。

赵常喜说：“没有，我倒是摸着五可的脚了。”王红卫正要反击赵常喜，就听孙合作尖叫一声：“谁啊？老我的脚心！”赵常喜嘻嘻笑道：“我捧的你的臭脚啊。是五香的，五香正在这头睡着呢。”孙合作说：“大菊也在……这头呢，呵呵，两……个大菊呢。”孙合作摸到了王红卫和苇声两个的头。

大菊就是木匠媳妇娘家侄女的名字。

王红卫抓着孙合作的手给他送回去：“结巴，哪来的大菊？公的母的都摸不出来？”

都醒了，想睡也没法睡了。孙合作问：“几……点了？”苇声打开手电，照照手表：“十一点半。”赵常喜突然坐起来，接着就往这头爬。王红卫说：“你乱拱啥？人家刚睡的热乎一点，又给你拱的……”赵常喜说：“给机子加油去！”王红卫说：“睡下吧！啥事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赵常喜说：“那我也得起，尿一泡去。”孙合作也坐起来：“我也尿……一泡去。”王红卫说：“你这小子，见人家屙屎腚也跟着痒痒，快点滚！”

两个撒尿回来，再往被窝里钻，苇声、王红卫已经鸠占鹊巢了。王红卫说：“该换班了，去，看机子去！”赵常喜说：“外边又冷又黑，过一会再去，不是加过油、水了嘛！”

赵常喜往地铺上一坐：“哎呀，上午喝的忒多了，现在才算真正醒过来了——牙根还发酸呢。”苇声拿手电照着暖瓶：“有水，倒点喝吧。”

赵常喜和孙合作先后漱了口喝了水，赵常喜说：“觉着饿了，咋弄点吃的？”

苇声说：“奶奶今天才蒸的馍，我去拿几个来——就是凉了。”说着就要爬起来。

王红卫和苇声并排睡着，伸手摁住苇声：“半夜了，怎么叫奶奶的门？让他们饿着吧，天明再说。”

赵常喜也说：“饿着就饿着吧，又不是没挨过饿。”

苇声说：“不要叫奶奶，我有好东西呢。”不由分说爬起来，裹上大衣趿拉着棉鞋就钻出庵子。

苇声拿来的是那包准备给菱花的红三刀。孙合作说：“我记得给……奶奶送去了，咋跑你屋……里去了？”苇声说：“你睁开狗眼看看，是你买的吗？这是我前天买来搁起来的！”孙合作说：“搁哪……里的？我们怎么……没见？是藏……起来了吧？不……想给我们吃。”苇声说：“不想给你们吃我半夜给你们拿过来？真是狗咬吕洞宾——我都没舍得吃的！”

一包红三刀王红卫和苇声一人吃了一个，剩下全给赵常喜和孙合作吃了，两个又喝了水，没谁再说饿了。

赵常喜拿出烟来要抽，王红卫说：“你睡醒吃饱喝足了是吧？你还让我们睡吗？要抽烟滚外边去。”赵常喜把烟又装回去：“好好，不抽了。”

王红卫和苇声在被窝里睡着，赵常喜和孙合作一边一个在地铺上侧身趴着。赵常喜感慨一声：“唉！今天这场酒可把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融化掉了。”王红卫说：“你叫猫官拜副队长，春风得意，谁敢往你心上压石头？”赵常喜说：“这块石头还真跟这个副队长有关系。自从我当上副队长，感觉就跟你们几个有了隔阂似的，从那时心上就压了石头了。”王红卫嘲讽的语气：“你升了官了，我们还都是平头百姓，地位有差别了嘛，当然就有隔阂了。”赵常喜说：“你不要对着鸡窝门放屁，讽（风）刺带打击（鸡）的，我是掏心窝子，认认真真的说的。”王红卫说：“还说感觉有隔阂，又说现在掏心窝子，早干啥去了，现在想起来掏心窝子了！那好，既然掏心窝子，啥时候掏都不算晚，接着掏吧。”赵常喜有点恼：“我掏心窝子也不掏给你，只掏给秦卫生。”

苇声眯着眼正想睡：“掏给我？我会受宠若惊的！”

赵常喜坐起来：“王红卫，你不要成心恶心我。我还真不是你说的现在才想起来掏心窝子，我现在才掏是因为今天才逮个好机会。我赵常喜呢也算是酒后吐真言。”

王红卫说：“酒后吐真言？这都又醒过来了，还吐狗屁真言！”赵常喜说：“酒后包括酒醒后。”王红卫说：“你就吐吧，只要不往外吐酒就行。”

赵常喜一本正经地：“这是一直藏在我心里的秘密：咱们之间产生隔阂，开始其实是我有意制造的。老队长对咱们几个知青都不错，特别信任你王红卫，这可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我发现有人千方百计要扳倒队长，而且他们好像抓到了队长的小辫子。我就意识到队长要倒台了。队长倒了台我们几个怎么办？总不能等着人家上了台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咱们吧？所以，我就开始故意疏远队长，疏远你们几个，目的只有一个争取赢得人家的信任，留得青山在，保住一个是一个。其实，说真心话，咱们几个虽说势单力孤，又是外来户，但我们也是一股力量，凡是想干点什么事的没有谁不想争取我们的。所以，我也就剑走偏锋，结果呢？你们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咱们几个说不上占便宜，但也没吃亏。”

王红卫冷笑道：“没吃亏？我王红卫的乌纱帽不给人家摘了？”赵常喜说：“你的乌纱帽可不是人家摘的，是你自己摘下来扔掉的。你立场鲜明的挺队长，但最终也没怎么你吧？”

王红卫说：“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该好好的谢谢你赵副队长的关照？”赵常喜说：“我的意思是要你们知道怎么回事。一，我赵常喜不是真心背叛队长。二，我赵常喜没有与各位心存二志……”

王红卫又冷冷一笑：“你刚才不还说感觉有隔阂吗？我们可从来没有过这个感觉！”赵常喜说：“王红卫，你承认不承认有没有隔阂不重要，今天我想说的是，我姓赵的不憨不傻、有知有觉，咱们不必多说什么话，意思谁都懂。”

王红卫说：“好，我承认对你是有点看法，照你说是我误解你了，错怪你了，我错了。但是，秦卫生一再受委屈，给人家整的头都抬不起来，作为副队长你倒说说你为秦卫生做了什么贡献？”

赵常喜说：“这就是我为啥说心窝子只掏给秦卫生的原因。王红卫，你也知道开始我和秦卫生关系最铁，也不止一次对我们表示遗憾。但是，你知道吗？秦卫生的事我不是没帮他，哪件事我都想方设法提醒过，有时候说的还很明确。但是事情总是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搞的我也爱莫能助。还有秦卫生，一根筋，死拧筋，人家说光棍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低下头，他不，哪次不都是秃着头瞪着眼硬往钉上碰！最后我是真心没招了，彻底服了他了，爱咋咋吧。所以他才吃了恁大亏。但是，有件事你现在问问秦卫生，管区主任揪着他非要他写检查，他写了吗？管区主任这段时间又找过他的麻烦吗？没有吧？告诉你们，不是他们把这个茬给忘了，是我给摆平了，要不然他年也过不安生。”

王红卫说：“你给秦卫生掏了半天心窝子就掏了点这？这是掏心窝子吗？这是表功，是搞情，是批判。”赵常喜说：“你就会扣帽子。不是掏心窝子我能把话说这么直接吗？”

苇声说话了：“我虽然不完全认同赵常喜说的这些，但我相信他没说假话，没掖着藏着，是推心置腹。他说我该低头时不知道低头是一根筋，我不觉得这是对我的否定，相反倒是对我的肯定。我这叫什么？叫有气节！”

赵常喜说：“秦卫生这么理解我，这就让我心里更没什么负担了。刚才我说一场酒把我心上的石头融化掉了不是故弄玄虚，是肺腑之言。在这之前，毫不掩饰的讲，我是感觉我们是有隔阂的，秦卫生更不要说了，那不叫有隔阂，那叫有嫌隙、有矛盾。但是，一场酒之后，我发现我们还是一样的好兄弟，你们像以前一样待我，没有嫌弃我……，秦卫生还把藏起来的红三刀子拿出来给我吃了，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啊。”赵常喜说的很动情，说到“还是一样的好兄弟”时差点哭了，但说到秦卫生“藏红三刀”的时候竟又笑起来。赵常喜感慨连连：“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是真正读懂鲁迅这句诗了。”

苇声说：“我可没有你说的这么好，要不是王红卫我可没打算留你吃饭，请你喝酒。”

赵常喜说：“所以呢，我今天就真心服了一个人，王红卫，是个当大哥的料！”

王红卫说：“你甭拍马屁了！拍马屁也没**用。今天，对你的所作所为该批判照批判，该声讨照声讨——你干的这些事，朝好里说是卧底、奸细，朝不好里说就是叛变投敌。”

赵常喜说：“投敌也是假投敌，这叫曲线救国。”

王红卫说：“汉奸都是这么说的。”

赵常喜说：“汉奸都这么说的？王红卫，知道什么最可怕吗？无知最可怕。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听，就知道我赵常喜有多伟大了。”

王红卫说：“你讲故事？这可真是新鲜了。你能讲什么故事？还能证明你伟大了！呸！你也配！”

赵常喜说：“我赵常喜书是没读几本，还真知道这么个故事。唐朝安史之乱听说过吧？评书《说唐》里边就有的。说是安史叛军攻打一个地方，围城围了许多天就是攻不下。守军主将眼看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可是心急如焚，就派手下一个大将杀出城去搬救兵，结果这位将军没搬来救兵自己还给叛军捉住了。城破之后，叛军将领把守城主将和这位将军押到大堂上审问。叛军将领先问主将：‘你投降吗？投降了可免一死，还能继续做官。’主将誓死不降。叛军将领又问这位将军：‘你愿意投降吗？’这位将军没有立刻回答。主将担心他投降，就喊：‘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做苟且之事！’这位将军仰天大笑，说：‘我本来真要投降，欲将以有为也。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投降了，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结果两个一同被叛军砍了。”

王红卫说：“你这故事想表达啥意思？”

赵常喜说：“你真听不出来还是装的？将以有为也，啥意思？就是先投降，等将来有机会再干出一番作为。我所以这么干，就是深受这个故事启发，也算是古为今用、活学活用吧。”

王红卫哼一声：“古为今用？你好意思说！连古人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还古为今用呢！”

赵常喜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管古人是张三还是李四？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心里轻松了就行了——但愿我们从今往后同舟共济共同面对吧。”

王红卫意有所指的说：“能不同床异梦就不错了。”

孙合作还要喝茶，他让苇声再打开手电。

王红卫说：“你一句话都没说，渴的啥？”

孙合作说：“我倒想……说话，插……不上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