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往回走，来到四轱辘头车跟前。
菱花拍着芦苇捆问：“还记得那回在这里避雨不？”
苇声说：“历历如在目前。只是有点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感觉。”
菱花笑笑：“是吗？听着像是有什么感慨要发。”
苇声说：“感慨还真有点。我背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菱花说：“就这感慨啊。我也有，只是与你的相反：春风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如桃花。是春风不再，你听听只有北风那个吹。”
苇声说：“你一说北风，我倒要好好谢谢它。刚才要不是北风说起就起来了，估计你爷爷现在还在你家门口站岗呢。”
菱花说：“不起北风他也是八点准时下班。准着呢。”
苇声说：“是这样啊。你不知我看见他一直在那里站着，我心里有多崩溃，心里说：他要是再不回家我就回家。”
菱花说：“他的规律我清楚的很。知道对你是个考验，但也没办法。”
苇声说：“我还以为你是有意涮我，要放我鸽子呢。”
菱花说：“我要真涮你，你是不是会骂我？”
苇声说：“真涮我？我把你家墙头给推了！”
菱花回敬道：“你敢！你推我家墙头，回头我就去把你的窑坑铲平了！把你喂的鸭子全撒开，让它们满世界跑！”
苇声说：“你厉害。我真惹不起。往后我见你就赶紧躲着走。再说有电影我也不来了——不上当了！”
菱花说：“你说这话没良心。人家告诉你有电影是好心好意，怎么一到你这里就成了上当了？”
苇声说：“电影呢？你怎么不放给我看？”
菱花说：“要是我放电影，我天天放给你看。本来说的好好的今天有电影，谁知道临时改了时间了？改到后天去了。这场电影也是人家指挥部送的，说是年底了感谢一下东庄社员的支持。是大队要求改期的，劳力们就要上河工了，放一场电影给他们送行。”
苇声说：“你们这边上河工这么早？我们那边还有一个星期呢。”
菱花说：“我们这边都下湖，夏天雨水恁大，湖堤出了不少险情。那时我正在湖里照顾姥姥，我是亲眼所见。湖里水位一下子涨上来，湖里的住家一下子给逼上来好多好多。今年我们这边河工工程量能小了吗？”
苇声对菱花笑笑：“这么说，我错怪你了？”
菱花说：“你当然错怪我了。我看见你来了，赶紧挑了水桶装作去打水……回去爷爷还骂我呢，说水缸里水还满满的，看我往哪里倒。”菱花说着丝丝的笑个不住。
苇声说：“我要是帮你挑水回去，他不得把我的腿揍断？”
菱花说：“揍不揍你不好说，我的腿肯定会给揍断的。”
苇声说：“你让我来等就是为了说明一下？”
菱花斜了苇声一眼：“你说呢？在这里等了一小会还抱怨到天上去呢。要是让人家白跑一趟，不给个说法，我家的墙头不早给人家推了？”说着又笑起来。
苇声也跟着笑：“推墙头？我哪敢呢！我的窑坑不要了？我的鸭子不要了？”
菱花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记住啊，往后不许随便撒野，本姑娘可不是好惹的。”
苇声心里嘀咕：“你还本姑娘呢，是本大嫂吧……唉，多好的一个姑娘家，居然这么早就嫁人了！这一辈子完了，完了……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呢！也不知娶她的那家伙长成什么样……唉，管人家长什么样呢？反正是艳福不浅……唉，唉，能长成什么样？肯定长的不会怎么样，像她成分这么高，又有个军统的爷爷，能有男人愿意要她就不错了……唉，唉，有道是好汉无好妻，赖男人……唉，唉，自古红颜多搏命，可惜了，可惜了……”
苇声不再说话，只是摇着头“唉唉”的直叹气，菱花感到奇怪：“好好地，又想起啥来了？”
苇声打量着菱花，仍不说话，一脸怪异，令人捉摸不透。菱花笑笑，知道他这一段日子过的极不如意，高度过敏，可能是自己不小心又碰到他哪根神经弦了。
“我得回去了。”苇声突然说。
这令菱花感到小意外，以往他从来没主动提出过先走，今天这是怎么了？
“既然没啥要说，要走你就走吧。”菱花一改温软语调而变得冰冷生硬，她眼睛直盯着水面，“最后我再说一句话，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苇声愕然：“什么什么？”
他突然激动了，搬住菱花的肩膀使劲的晃起来：“你……不是唬我吧！”
菱花沉静的出奇，月光下，白皙的脸庞像是玉雕。
“说，说啊！你说的不是真的！”苇声像是发了疯，扳着菱花一直的晃。
菱花往外挣，苇声死死抓住，只不松手。
“你要死啊！”菱花冲苇声一吼，“放开我啊！你把人家都晃散架了！”
苇声不再晃，抓的却更紧了。
“你放开啊。”菱花的声调近似撒娇了，“把人家抓这么疼……”
苇声手里松了松仍没松开手，充满歉意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菱花撅着嘴：“还不是有意呢……哼，下手这么狠，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刚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呢，这又抓着人家死不松手了，光想占人家便宜了……”
苇声说：“我……我……我……”
菱花把苇声的手拿开：“我什么我？神经病！走火入魔啊！”
苇声神经稍微松弛：“我哪是走火入魔，我是急火攻心。你说今天就要死，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跳下去。”
菱花说：“我死我的，你急火攻心干啥？谁又对你说今天我要死了？”
苇声说：“你啊，你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
菱花鬼鬼的一笑：“你是梁山伯啊？听人家说话不知道过一下脑子！我说是最后一天，我说不活了吗？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就给你搅浑了！”
苇声憨憨的一笑：“没说完？还一句什么话？”
菱花半转过身去，弄着辫梢：“今天是我十八岁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我十九周岁生日了。”
苇声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想哪去了！”接着自我解嘲的，“你说我是梁山伯，我简直比梁山伯还梁山伯。”
菱花伸手一摁苇声的脑门：“木头！也差不多。”
苇声说：“你咋这么会生？一年的最后一天！你怎么不早说？我也给你准备个礼物。”
“还送什么礼物？一天一个鸭蛋，这礼都够重的了……我的生日，我本来打算永远都不对你说的。刚才你一会子不理我，又说要走。我才故意那么说，想要吓你一下，还真把你这个傻瓜吓着了！”菱花咯咯咯轻声笑起来。
“是的，我承认我是傻瓜，我也承认刚才真给你吓着了。”苇声指点着菱花的鼻子尖，“你真行，真行。烽火戏诸侯，现实版的欧阳绫画版的烽火戏诸侯。咯咯咯，还笑呢！我严正警告你，你不要笑，你不要自以为得意。今天你看了我这个傻瓜的洋相，将来哪一天你真想不开，跳下去了，哼哼，等着看你的洋相吧！”
菱花神气的看一眼苇声：“秦卫生同学，想看我的洋相？你会失望的。我不光不会自己往坑里河里跳，真不小心滑到了坑里河里，我也会自己爬上来，有人想救我都不给他机会……”
菱花说着说着下意识捂住嘴，偷眼看看苇声，苇声脸上果然罩上了一层寒霜。细心的菱花知道刚才这句话无意戳到了苇声心底的最疼处了。
菱花想找个话题赶紧岔开：“秦卫生，你猜猜，我现在正学习一样针线活……”
苇声说：“我不猜。”
菱花说：“你是猜不着。告诉你吧，我在学做鞋。嘻嘻，再猜，知道为啥学吗？”
苇声说：“我不猜。”
菱花说：“还是猜不着。告诉你吧，我是为了给你做双鞋。嘻嘻，接着猜，知道为啥给你做吗？”
苇声说：“我不猜。”
菱花说：“这个你更猜不着。告诉你吧，我是为了谢谢你。嘻嘻，再猜猜……”
“你有完没完？”苇声叱了她一句。苇声的心思此时正在梅燕身上，他刚被菱花那句无心的话扎的心窝子疼，不想菱花偏偏不合时宜的紧接着提起做鞋的事，又狠狠地在他心上戳了一锥子。
“没完。”菱花仍嘻嘻笑着，她不知道苇声的心里正在滴血。
“你烦不烦？”苇声又叱了一句。
“不烦。”菱花故意惹苇声生气，目的是想把苇声的注意尽量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但她错了，火上浇油了。
“你不烦我烦！”苇声脸色难看极了。
“你烦我也不烦。”菱花就是成心捣乱了。
“好，惹不起，我走。”苇声迈步就走。走了三四步，菱花闯到前头去，伸手拦住：“不能走，我的话不说完你一步也不能走。”
苇声站住：“说，快点说！”
菱花指着四轱辘头车：“回去，回那儿站着去我再说。”
苇声哼哼冷笑，一动不动：“我可不想听什么谢谢啊这等废话。”
菱花一笑：“我要说的就是这废话。”
“我是自愿，用不着说谢谢——这不是你说的？”
“是啊，现在该说谢谢了，也是我说的。”
“不就一个鸭蛋嘛，不足挂齿。”
“一日一钱，千日还千钱呢，何况是鸭蛋！”
苇声愣一下，差点接不上：“我……可从来没想过谢谢那些事。”
“你从没想过就对了，但人家怎能不想？”
苇声摆摆手：“不行，我脑子给你搅乱了。这话怎么全反着说了？”
菱花哈哈就笑：“反了就反了吧。反正谢谢你是不多，真不多，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苇声指着菱花的脑袋：“你，不是以前那个菱花了。”
菱花一歪头：“哪里不是了？”
苇声瞪她一眼：“以前的那个好，比现在的好一千倍！现在的……又刁又蛮。”说完就跑。
菱花在后边追，咬着牙：“秦卫生——你给我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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