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声的眼里晶莹闪亮起来，菱花瞥见，惊讶道：“好好地，你怎么哭了？”
苇声摇着头，重重的叹一口气：“唉！命运真是太不公平了。”
菱花很关切的：“你又想起啥伤心事了？”
苇声幽幽的说：“我哪有那么多伤心事！我是真心为你不平啊。你这么才貌双绝却偏偏生在这……”
“你这么恭维我我更喜欢。”菱花莞尔一笑，“不过，我可没感觉有啥不公。不生在这样的家庭我有机会学英语？你会多少英语？”
苇声摇摇头：“我除了知道ABC、XYZ，连英语字母表都背不下来。”
菱花说：“这不就是公平吗？”
苇声问：“你真这么想？”
菱花说：“是啊！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啊！”
苇声感慨道：“不学ABC，照当接班人。唉，你英语再好就怕将来也无用武之地啊。”
菱花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的，数理化是有用，但ABC也有ABC的用处。如果跟外国人打交道，不会ABC能行？”
苇声说：“你还真打算当外交官？”
“唉，想有什么用？连个读大学的机会都没有。”菱花黯然了，随又眼睛一亮，“你倒有读大学的机会，学好ABC，说不定你有成为外交官的机会。”
苇声连连摇头：“我可没恁大本事，英语字母我是一看见就头痛。”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想当运动员？为国争光？”
“我更没恁大本事。我这样的还想为国争光？往赛场一站，上来还不给人一枪毙了！”
菱花掩嘴一笑：“你不会真的下定决心要在农村大干一百年吧？”
“在农村大干一百年有啥不好吗？问题是我当农民就怕也当不好，没机会。一年四季守着那个窑坑，除了鸭子还是鸭子……”
菱花说：“窑坑里不是还有鱼啊藕啊的？”
苇声说：“还有那一大片芦苇呢，还有那么大一棵柳树呢！”有点赌气的味道。
菱花“嗤”一声笑：“还有你的这花那草呢，这都忘了！”
苇声急忙说：“哪里哪里……特别菱花啊，想忘也不敢忘啊！”
菱花甜蜜的一笑，嗔了一句：“你这么讨厌……你说的可是菱角花啊！”
苇声说：“我说的当然是菱角花，你还当成欧阳绫画了？是不是太敏感了？同学！”
菱花下意识一捂嘴：“你才敏感！胡思乱想！不理你了。”
苇声呵呵一笑：“又强词夺理。算我胡思乱想，我让你，行了不？”
菱花哼一声：“先说人家强词夺理了，又说让人家，里外都占便宜。”
苇声说：“你呀！你是真难缠！我那个难缠的妹妹再修行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欧阳绫画的道业深！”
菱花忍不住“噗嗤”又一笑：“没见过你这么损人的，连自己的妹妹都捎上了，你就不怕将来他找你后账？”
苇声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是没招了嘛。好了，咱跑题跑的忒远了，再回到主题上来。要说将来想干什么，我还真的正儿八经想过，就是做一名隐士。唉，你看我这出息，是不是太……”
菱花这回笑出声了：“做隐士？秦卫生同学，你不觉得这太滑稽吗？一位又红又专的下乡知青居然要做隐士——事业受挫了？”
苇声苦笑一笑：“一个小小下乡知青现下有啥事业可谈？我说要做隐士可是真心话，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菱花说：“也许吧，反正我也不是你，不知你是深思熟虑还是头脑发热。不过呢，你那个窑坑给你整的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适合做隐士，要换了我说不定也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苇声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是不是找到知音了？你祝贺我吧！”
菱花白他一眼：“呿，你怎么不祝贺我？”
苇声说：“祝贺你？该，该，你看这样祝贺行不行？明天我来你们东庄大街上刷上个大标语：热烈祝贺欧阳绫画同学找到了一个叫秦卫生的知音！”
“你咋这么贫的呢！”菱花跺着脚，又说：“你敢吗？我再借给你一个胆，你敢吗？”
苇声说：“你啥意思？我这点胆量也没有还是秦卫生吗？”
菱花奚落道：“我是说你那一笔赖字！也敢来东庄班门弄斧？”
苇声认真的：“你说这个啊！我还真不敢来献丑，是真心不敢！”
菱花自豪的：“没说错吧？我量你不敢。有我爸这个姜太公在，像你这样的小鬼小判统统一边溜着去。不过呢，你的大墙字也不是一无是处，头两天我去西庄看过了，像是得了我爸的真传——咦？对了，秦卫生，我怎么突然感觉你身上还是有丰富的艺术细胞的？写字挺有悟性，一个窑坑吧也给你整的很有些诗情画意。”
苇声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的目标是做一个有艺术修养、有艺术家气质的隐士，这才不糟蹋了隐士之名。你说，我这样的人生理想算是崇高还是怎么样？”
菱花没有马上回答，思考了一下：“就像你说的，真正的隐士不是哪个想做就能做的。大隐阴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就算隐于野的小隐吧。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真正能称得上的。真正的隐士，陶渊明算是一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才是真正的隐士情怀。这样的情怀……你有吗？”
苇声极认真的摇摇头：“真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所以，我对做隐士其实是没信心的，只是想想而已——现在这社会，全国上下都在大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社会主义事业也不需要隐士啊。”
“但社会主义事业需要艺术，你可以在艺术上下下功夫，发挥一下你的特长。”菱花看着苇声。
“我有什么特长？你不知道，刷了那几个字还没把我努死！因为这，如今我还被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呢。”苇声有些愤愤然，“就算有这特长，我也决不在这上面下什么功夫了！”
菱花摇摇头：“这点事，何必一直耿耿于怀？”
“我也不是一直耿耿于怀，男子汉的心胸我自信还是有的。”苇声仰望明月，有些抒情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我秦卫生不是那种只想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的人……”
菱花也望着月亮：“我也相信你不会庸庸碌碌度过一生。我知道你早就想好了将来干什么……”
“没想好。”苇声看一眼菱花，“只能算是有了梦想吧。”
菱花也看一眼苇声：“什么梦？”
“作家梦！”苇声终于说出了久藏心中的梦想了。
“作家梦？这梦好啊！”
苇声接着又摇摇头：“可是，我的梦想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菱花问：“这是怎么说？”
苇声没回答，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我抽支烟，你……不介意吧？”
菱花说：“你的事……问我干啥？你不是不抽烟吗？”
苇声深深抽了一口烟，又长长的吐出：“我……曾经想，如果我有机会上大学，我只读中文系，将来当作家。但是，我相信我没机会上大学了，他们不会再推荐我。”
菱花轻轻摇下头：“不上大学就不能当作家了吗？”
苇声说：“也不是。但我不行，我感觉我肚子里的货太少……连你都说不过。”
菱花一笑：“说和写可是两码事，韩非口吃不照样文章盖世？”
苇声说：“你说的跟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人家口吃但肚子里有东西，我倒不口吃，但肚子里缺货——贫乏。”
菱花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难道当作家之前还得先准备一肚子学问？肚子里一肚子学问的不是作家，那是学者，学问家。高尔基、高玉宝，他们小学都没上完，肚子里能有多少学问？”
苇声说：“人家有生活，阅历深啊。”
菱花一点头：“你这说的好。人生阅历是不断积累的。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既然做了这个梦，以后生活处处留心就是了。还有，以后有机会多往外走走、看看，多体验体验。古人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苇声笑一笑：“这个梦我还是甭做了。以前还自以为读过几本子书，今天跟你说这会子话才发现我跟你比都差岂止十万八千里？你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我……甘拜下风、自愧弗如。”
“还说肚子里没货呢，你看这词儿用的！”菱花也一笑，接着调侃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不给你竞争，我就想做外交官，不成就做学问……我可没那么笨，拿我的劣势去跟你的优势比。”
两个说着走着，看看走到了池塘的尽头，小路拐弯了。苇声走过这条路，他知道再走不远就到了举人的坟地，他曾亲眼看到李家宝在举人的棺材里挑出来一条长蛇。
“几点了？”菱花问。
苇声看看表：“八点半。”
菱花说：“你骗谁？最少也得九点了吧？我看看。”
“好，看去。”苇声把手臂伸过去，菱花一把抓住苇声的手，拽着往月光里来看。
苇声的心通通通通一阵急跳。
菱花说：“你吓的啥？心咚咚咚咚，我都听见了！”
苇声把手臂缩回来：“你真能侃，我都没听见你听见了？”
菱花说：“都八点半了，天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
苇声说：“刚才还说天早着呢，这又说天不早了。”
菱花笑道：“刚才八点，现在八点半，当然不早了。”
苇声说：“九点半也不能回去。我在这里等你等了两个小时，你也得在这儿呆两个小时。”
菱花夸张的啊了一声：“不会吧？就等了一小会到现在还记着仇呢？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我就不来了，叫你一直等到天亮。”
苇声说：“你要真不来，我真等到天亮，就坐在你家门口等。等到天亮我都不走，再等到天黑。”
菱花说：“你这人这么无赖啊！不要说，等我那一会你肯定骂我了。”
苇声说：“你知道我骂你了？”
菱花说：“我当然知道——你摸摸我耳根子这会子还滚烫呢！”
菱花拿着苇声的手不由分说就往自己的耳根子上模，苇声吓的把手拽回来：“你……疯了？”
菱花笑道：“咋样？不敢摸吧？承认骂我了吧？”
苇声哏了一声：“疯子！你这是什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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