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褪尽，天光已经大亮。
苇声的心里也亮堂了许多，眼睛里再现了少许久违了的奕奕神采。
菱花理了理给晨风吹乱了的刘海，一眼瞥见有人在朝窑坑这边走：“那人像是往这边来的吧，我得走了，再见。”
“一个拾粪的老头，你怕什么？”苇声还想挽留。
“老头是瞎子？是聋子？”菱花问的有点古怪。
“也不瞎也不聋。”苇声回答很认真。
“那你还不让我走！”菱花弯腰提起小竹篮，把刚才拾的那只鸭蛋递到苇声手里，“这个还给你，我不要。”
苇声忙又递过去：“这是你捡的……”
菱花摆着手：“我不是来捡鸭蛋的，我是来给爷爷采药的。”
苇声重复了一句：“来采药的——那好，明天开始我帮你采……你，可得来拿。”
菱花没拒绝：“那我先谢谢你……干脆你好人做到底吧，给我送去——你不是天天晨跑吗？我在那边路口等你。”
菱花匆匆忙忙的走了，很快消失在了界沟那边。苇声呆呆的望着菱花离去的背影，看不见了还在原地站了好久。苇声的灵魂在这一刻好像出了窍了，拿刚刚离去的菱花跟往日见到的菱花反反复复进行比对，可是比对了老半天也没找出丝毫差别来。
“应该还是那个菱花——扎的还是一条辫子，两腮依然那两抹桃红，说话还是那么委婉含蓄……可惜，她已经嫁人了。”苇声隐隐生出一丝惆怅来。
猛可里，苇声想起一件事来，他快步来到窑坑边上，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水里的自己，两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摇摇头，微叹一口气：这水里晃悠着的是我秦卫生吗？菱花说我变了，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真是变了，自己看着居然也感觉陌生……
苇声自从在脖子上刺了吻痕再没照过小镜子，没摸过小梳子，没认真洗过一次脸，没认真刷过一次牙，没认真吃过一顿饭，没安生睡过一宿觉，衣服扣子有时都给扣错……
苇声今天咋见自己的这副“尊容”，自己都差点惊呆了。他即刻蹲下身，捧起冰冷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脸上洗，一连洗了好几把，再看水里的自己，水面剧烈的荡漾着，哪还能找得到自己的脸在哪儿？
受领了菱花交给的“任务”，苇声一直空落落的心里充实了不少，身上也似乎有了些力气。苇声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就是一整天太阳都走的特别特别慢，天总是黑不下来，等天黑下来，夜又出奇的长，千等万等就是不见天亮。
当然，天总是会亮的。
苇声要恢复晨跑了，已经好久没有晨跑了，他连上次晨跑是哪一天都记不得了。苇声心里很忐忑，越接近东庄路口心里越忐忑。今天，他没能完成菱花交给的“任务”，他不知道菱花会怎么看待他。
应该是精神上的萎靡和困顿造成的，苇声的身体虚弱了不少，跑到东庄路口的时候他已出了一身虚汗。
菱花还没来到。苇声并不急，待呼吸调匀了，简单做了一下准备活动，嘭嘭嘭嘭打起拳来。
正打的起劲，菱花来了：“跑我们东庄打拳，西庄装不下你了？”
苇声收了势，朝菱花一抱拳：“不是等你吗？天冷，打打拳热热身。”
“你来这么早？才几点？”菱花指指苇声的手腕子。
苇声看看表：“不早了，六点差一刻。”
菱花手一伸：“给我。”
苇声抱歉的说：“我……没找到，硬皮的倒是找了两只。”
菱花说：“我就知道你没找到——起这么早，能看见什么？”
苇声指指天上：“有月亮啊。你不知道，我找的可仔细了，找了一遍又找了一遍。我说的可全是实话……”
菱花抿嘴一笑：“心虚吗？人家又没说不相信。你找不到就对了——你觉得就这么容易？一捡一大堆儿？要真是这样，这药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苇声说：“那么难找，昨天我不见你捡了一只？”
菱花说：“我起了几个早五更，就昨天捡到了一个，这么巧，给你碰到了——真正可遇不可求的事。”
苇声说：“连续几天了？我怎么没见你！”
菱花说：“我还没见你呢。人家又没说到你那儿去，昨天那可是第一回去你那儿呢，这之前还不知道你在那儿呢。”
苇声“哦”了一声，就听菱花继续说：“我才从姥姥家回家来一个星期，头两天才刚听说窑坑里有养鸭子的，就去了，谁知道是你养的？”
苇声又“哦”了一声，又听菱花说道：“正纳闷这几天早上怎么没见你跑步呢，这才弄明白，敢情是这群鸭子把你的腿绊住了。”
苇声摇摇手，神情黯然：“你真天真，这群鸭子哪能绊住我的腿！那些事儿昨天不是都跟你说了？一言难尽呢……”
菱花劝慰道：“那些事不都过去了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可太阳却每天照样升起。我希望你的晨跑也能继续坚持。”
苇声嘿然一笑：“不坚持也不行啊！不坚持怎么给你送药？”
菱花抿下嘴，偷偷一乐：“要是这么说，你就不要坚持好了，省得将来跑烂了鞋袜缠着俺给你做新的……”
苇声脸色骤变，声调僵硬的说：“做鞋袜，俺用不着你！”
菱花感觉有异，掩住口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苇声。苇声已意识到刚刚的失态，语气一转：“你说软皮蛋可遇不可求，捡不到，你爷爷的病可怎么治？”
菱花一笑：“捡不到他就不吃。要说这偏方，我根本就不信。我老舅给他的偏方，熬猪耳朵梃子水喝，也没见多大效果。”
苇声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昨天早上总觉得有啥事要对你讲，就是想不起来，你这一提醒，我豁然想起来了，我采了好多猪耳朵梃子呢，就挂在凉棚柱子上，早就晾干透了，明天我给你捎来。”
菱花歪着头：“这是我没对你讲过啊，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
苇声说：“还真是听你亲口说的，就是不给你说在哪里听来的。”
菱花说：“我想想，应该能想起来。”
苇声肯定的说：“把你的脑袋瓜子想烂你也想不起来，你就甭在浪费大脑细胞了。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再回你姥姥家？”
菱花说：“我还回那儿干什么？不再去了。本来我是代我妈妈去行孝的，现在我姥姥她死过了，我妈妈的心愿完了，心事没了，我还去干吗？”
苇声说：“你老舅不是还……那个那个……你不照顾照顾？”苇声不好意思说“瘸”字，模仿瘸子走了两步。
菱花看看苇声：“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的祖宗八代你查清了，我姥姥家的这些事你也都摸清了？”
苇声颇有些得意：“我是不是比军统特务还军统？”
菱花花容突变，狠狠地看苇声两眼，紧紧地咬着嘴唇，转身就走。
苇声一愣神：我又说错了吗？轻轻喊了一声“菱花”想叫住她，菱花根本不应，一溜烟的走下河堤。
苇声很是失意，无聊赖的看着菱花渐远，不由想起梅燕来：就这一点，菱花真是比不上梅燕。梅燕从不跟我使性子，总是依着我，还叫我哥哥，叫得那么甜……可是，我这辈子永远再听不到梅燕叫我哥哥了。
苇声悲戚起来，仰脸想长啸一声，但他抑制住了，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流淌下来。
惆怅唏嘘了一阵，苇声慢慢走回来，身体状态不怎么好，他不准备继续往东跑。一边走一边感叹连连，越觉得菱花像是一部天书，总是读不懂，明明就要进入书中情节的感觉，书本却又无来由的给合上了。好几次都是这样子。
“唉，以后你就不要再菱花菱花的了，菱花是谁，你秦卫生是谁，你们之间一点交集都没有，一点共鸣也不曾产生，哪像梅燕？一见面就感觉像是有故事的，连‘哥哥’叫的都那么透着亲切……”苇声原本是想自我劝慰，一想到梅燕身上不免又长吁短叹起来。感叹了一回，忽然想起昨天菱花喊了一声“苇声哥”来着，接着又否定了，似乎又不曾喊，于是在脑子里一幕一幕来来回回的梳理昨天的情景，结果出来是菱花确实叫了一声“苇声哥”。
“就冲这一句‘苇声哥’，你就不该跟菱花计较这么多。”苇声责起自己来，他又“原谅”了菱花了。
没捡到软皮鸭蛋，苇声心里总有个不小的遗憾。怎么才能保证每天都能捡到符合菱花要求的软皮鸭蛋呢？这个问题在苇声脑子里转过来转过去，一直困扰着他。想了一天没头绪，晚上睡到床上继续想，想啊想啊，还是没辙：总不能把鸭子都留在窑坑里不让它们进圈吧？那也不行啊，平时就极少有下软皮蛋的时候。
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快到天明的时候，苇声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联合王红卫、孙合作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建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养鸭场，所有的鸭子都下软皮蛋，每天大早都能在草丛里、芦苇丛里捡到一筐一筐的鸭子落下的蛋，他也每天天不明就给菱花送一个过去，菱花天天在路口等他，天天叫他一声“苇声哥”……
醒来，苇声一直不想睁眼，他在饶有兴味的回忆梦里的情节，忽然想起梦里似曾相识养鸭的地方不是一溜十八坑吗？一下子坐起来，把手一拍：“真是天助我也！老大他们养了那么多鸭子……我该找老大去！今天就去！”
苇声找到了救兵，再不想睡，起来认认真真洗了脸刷了牙，围着窑坑转了两圈，又是徒劳，这一回连个硬皮蛋都没捡到。
苇声看看天，还有点早，但一想菱花捡鸭蛋可能起得更早，提了昨晚就已经打好捆的猪耳朵梃子上了河堤。
菱花没到，苇声还是打拳，打了好几趟，看看手表已经超过菱花昨天来到的时间，仍然不见菱花到来。苇声心里有准备，继续打拳，但他打拳不再那么专心，一边打拳一边往东庄路口张望。
菱花过来了，苇声心里一阵急跳，但他假装没看到，继续打拳。可菱花走走停停，踟蹰彷徨，来到堤下时候，又站住了，这一回停的时间稍长，再迈步的时候却是往回走了。
苇声看不懂了，急忙收了拳，提起猪耳朵梃子飞快的赶过去。
菱花在前面也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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