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九天

大军回撤，浩浩荡荡的白凤骑当先，追随凤雪衣而去。

马蹄声急促，扬起的黄沙漫天，滚滚烟雾迷人眼。

“军师，要追上去吗？”

俞夏来到董璇玑面前，拱手低头问道。

董璇玑朝那黄沙弥漫的方向看了良久，转过身去，道一声，“撤。”

“军师，末将斗胆，我军士气正高昂，敌军撤去，若是趁胜……”

“闭嘴！”

俞夏狠狠打断那人的话，转头怒瞪副将，“军师的安排岂是你能怀疑的！”

那副将低下头，咽下心头的不满，不敢反驳却是闷闷的嘀咕，“谁不知道你以前是她提拔上来，军师还曾是她的师傅的事儿啊，假公济私。”

这声音很小，但武功高强之人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刹那间，董璇玑和俞夏脸色皆是一变，却是不待俞夏出手，一阵灰色的旋风扬起，那低着头的副将发出一声疼痛的嚎叫，张嘴吐出几颗碎齿，整个身体重重的砸在了黄沙中。

是董璇玑！

他阴冷的眸子盯着那副将，那副将伏在地上，感受到那森冷的目光，身子瑟瑟发抖，哪里刚才怨愤的劲？就连抬头也是不敢了，捂着肿大腮帮子一动不动。

董璇玑大怒之后，心里幽幽一叹。

这战场上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皇家秘辛，不足与外人道，但若不给将士一个交代，军心必乱！

这副将莽撞，不懂审时度势，但却是说出了许多底层士兵的心声。

杀人容易，堵众悠悠之口却难！

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那副将的身上收回，他凝神用了几分内力高喊道，“大启女帝与我确有师徒之情，但这不是我放她走的原因。她布阵之术远超于我，刚才那变化北斗七星阵曾是神机营凤家军杀敌的奇阵，而经过她手的改良，阵法更是厉害！那白凤骑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在她的指挥下能发挥百分之三百的战斗力，我们若是和他们硬拼，只会损兵折将。”

后方有些骚动的士兵闻言都是心头沉了一沉，他们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大启女帝的手段，但是很多老兵和一些将军对于神机营的‘北斗七星阵’却是知之甚详。那是百年前北国战神凤老将军创造的杀戮奇阵，除非不布，收阵时必定是剿杀对手无数。这是以少胜多的绝对杀招，是曾经的北国最强横的一道防线！

董璇玑听着那越来越小的窸窣声，知道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又继续道，“我曾经是她的师傅，最清楚她之心性。她手里向来是底牌迭出，不打没把握的仗，而到了真正要输的最后一刻，她也绝对是用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的惨招！此次哪怕是只剩下她一人，也无人能擒住她，大家莫忘记，昔日的一阵诛仙！”

一阵诛仙！

那凶名赫赫的绝代杀戮奇阵！

周围响起一片抽吸声，瞬间如浪潮一般，一浪更比一浪高。

“军事此番话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想那前些时日女帝打仗之时也是用了布阵之术，出奇招，甚至还派人偷袭，可是军师不是带着我们一一破解了吗？”

在这等惊呼声中，有一个将军站出来，朝董璇玑拱手，坚毅的面庞上满满都是傲然，又道，“那是不是代表刚才军师之辞只是过谦，女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真正有资格她成为对手的人，才会知道她的可怕！”董璇玑冷冷一笑，转身指向凤雪衣离开的方向，“她说撤军，白凤骑一骑当先，随后大启所有将士都是撤去，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怀疑她这么做的动机，这是何等强大的号召力？而你现在仔细看看，他们的马留下的印子，有没有有一个错了位置的！”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那将军朝那方向一看，心头惊愕，却仍是不服气。

“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今日正面与我军对战的才是真正的大启女帝！昔日那一个女帝有形无神，每次惨败而归那马蹄印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她根本就没有女帝的那样的号召力！”

董璇玑一席话，如五雷轰顶，瞬间在将士们头顶炸开，一个个的都是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方才摇晃着站定。

三军交战之际，主帅离开代表什么？

代表绝对的自信、绝对的把握、绝对的将天下视为掌中之物的霸气！

她一声不吭的离开，如今强势归来，这一片大陆定是因为她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火凤展翅，翱翔九天，天地为倾！

想到那可怕的后果，所有将士的呼吸，都是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我也可以肯定，昔日的女帝只是一个傀儡。”俞夏这时候也站出来，转身面向众将士道，“若是诸位不信军师所说的，那且看日后大启的发展。”

董璇玑朝赞赏俞夏一点头，广袖扬起灰尘，身纵起，抱起那不能说话的夜御廷，往远处的山野飞度而去。

“稍后把熊的尸体收掉。”

在黄沙扬起之时，俞夏分明听到了董璇玑的话。

待那黄沙散尽后，董璇玑早已不见了踪影，俞夏这才看见那在血泊里的大熊，以及黑色滚金边的——龙袍的一角！

皇上！

俞夏顿时明白了董璇玑的用意，刚才皇上定是和女帝进行了一场惨烈的较量，只是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从今以后，再见面，你与我，敌！”

那一夜，她决绝的话语言犹在耳！

心，狠狠一疼。

铁骨铮铮的男儿眼中浮上雾气，是她成全他重组白骑马的梦想，却是他亲手杀了她至亲的人。

白将军要他从军，为的是保护她，却是他，在她的心上划出永远都无法结痂的伤口。

一万句对不起，也换不来她的一句原谅。

只愿来生，向她请罪！

愿为她做牛做马，或结草衔环，只求她一句原谅。

只是如今不行，他有他忠于的国家，身后有万千百姓。若是真的大懿和大启打下去，他们站到对立面，他也会亲手杀了她！相信她也会如此！

只希望，不要与她为敌！

他扬手狠狠抹去眼中的泪花，大吼一声，“三军将士听令……”

★★★

撤兵回营后，凤财指挥大军进行休息、安排防卫的人手；榕伊则是带人去外面打猎，顺便弄些野果回来；画桡则是出去采草药，九尾狐也被她逼着当搬运工，九条大尾巴上都是挂满了背篓。

留下的一些受伤的将士则是被雷霆聚集在一起，让军医简单的为一些伤势较轻的人包扎伤口，等画桡归来了，再为伤势较重的人进行医治。

对于女帝突然撤军的决定，虽然他们很多人都不理解，但是也相信她这么做是有自己的用意，没有一个人去嚼舌根子的。

只是……

雷霆从安置伤兵的帐篷里走出来，看到那远处毫无动静的明黄色的军帐，心里隐隐升起担忧来。

刚才虽然撤得急，但是她从他身边擦过之时，他还是眼尖的发现了她脸上有来不及擦去的眼泪。

在她身边多年，他太清楚她宁流血也不流泪的性子，所以才会在看见她的眼泪失了神，变得慌张，担忧不已。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知道她与那负心薄幸的夜御廷之间的那一场打斗过程是怎样！

夜御廷！

这个名字在脑海一闪而逝时，他紧紧咬住双唇，双拳握紧。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才更明白她心里的伤口有多深、有多痛。也更为她不值得，她是这么好的女子，却是被那负心薄幸的人害成这副模样！

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他真恨不得代替她手刃了夜御廷！

“雷霆。”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猛然回神，一抬头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

走神得太厉害，竟然是连她站到他面前都没有发现。回过神后这才想起如今他们的身份，一掀战袍，就要跪下行礼，嘴里呼道，“皇……”

“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多礼。”凤雪衣手轻轻一挥，便有一股巧力托住他的腿让他站了起来，雷霆只得直起身子，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略带担忧的眸子小心的打量着她，却挫败的发现自己根本不能从那张面孔上窥出任何情绪。他低下头去盯着自家的靴尖，不再看她。

凤雪衣沉默良久，半晌抿了抿唇，淡淡道，“陪我走走。”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足尖一点地面，朝远处的丛林飞去。

雷霆虽不知道她用意为何，眉心一皱，下一秒却也是足尖一点地面，追了上去。

青山白云，风轻云淡，小溪流水潺潺，小鱼儿在有阳光投射的地方游泳，一群一群的，煞是可爱。

以地为席，凤雪衣盘腿而坐，紧追而来的雷霆皱了皱眉，也是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

望着天边飘动的浮云，凤雪衣有些失神，双腿渐渐曲起，双手抱住腿部，忽轻声问道，“雷霆，在我离开的这一年，你可能后悔过追随我？”

雷霆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但他却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跟着你，是我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没有她，他或许现在还是一个小叫花子，日夜想着报仇，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仇人活得恣意潇洒、安享荣华富贵。也许他会成为某个杀手派系里的一员，可能会有朝一日报得了大仇，但一生却会是在他人的控制之下。

而跟着她，他发挥了自己的长才，不但见到了最后的亲人，还将仇人毁了，这样的恩情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后悔？现在虽然日日征战，他也知道这一年内那‘女帝’不是她，但是这是她的江山，他愿意以性命守护，纵使失去一切，也绝对初衷不改！

“不后悔么？”凤雪衣喃喃的念着这话，眸中一片空洞。

他的兄长死在亲手制作的火药炸弹里，妻子为守城尸骨无存，兄弟死伤惨重，他夜夜被那噩梦惊扰，其实她都知道。只是伤口尚且不能自医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他？

从画桡那边得知这事，她能做的只是吩咐榕伊在他的晚餐里加些静心凝神的药材而已。

而他竟然说，不后悔？

那阑珊呢？

那一个倔强的女子，在临死前说出的那句话，又是抱着怎样决绝的心思？

空洞的眸子猛然一紧，抱着腿的手，无声的收紧再收紧，手指的骨节泛起惨白之色，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却似毫不自知一般，只是收紧再收紧。

“小姐，我们都不后悔跟着你！”雷霆说出全体魉殿弟子的心声，这一年来大家虽然逃得狼狈，甚至损兵折将无数，但是只要她在，他们心中就有信仰，就有希望。

不后悔！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的心扉，痛到不能自已。

凤雪衣将脸深深的埋进膝盖里，眼泪成串，无声的落下。

可是，她后悔了！

当时她一手创立魉殿是想保护家人，是想收留这个世上的可怜人，为自己也为远方永远不能相见的父母积些功德。可是如今呢？家毁了，他们一个个的为了她的江山，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其中一些人更是死得那般惨烈！而她最不能接受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自己！

师傅的那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她仔细回想，一切如此清晰。

难怪她会觉得为她挽发的宫女古怪，从来不说话，脚步轻盈、骨骼粗大，有着她熟悉的淡香，却从不肯抬头看她。

她以为，那是他派过来监视她的人，心凉透，也就漠然不去搭理。

可是只要当时她留心，只要她多关注他一点，就能发现其实‘她’是他！

如师傅所说，他为她做到了几乎能做的一切，卑微到了尘埃，她却是没发现。

是他的爱藏得太深，还是她本无情，不够信任？

十里红绸相迎，月下温情，他说，江山为聘，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年的昏迷，他将她的身体放在那冰寒之地，不顾那寒气为她驱毒，耗损了五年的功力。

她清醒，他为保护她，力排众议立她为后，甚至是为此将那上谏的官员贬谪，后又不顾那皇室的面子下达那样的命令，甚至最后为了她的病，竟狠心到亲手逼她……

“我与你，不死不休！”

那一夜，含辰殿顶，她悲怆发下毒誓！

他那样爱她，将真心捧到她面前，而她却是狠狠地在他的心上捅了无数刀，还将其践踏。

镂玉楼，甚至还让卫临就那样惨烈的死在了他的面前！

今日，他主动用胸口迎上她的长剑！

心比伤口更痛，他……

她猛然抬起头来，扬手狠狠拭去脸上的残留的泪痕，凤眸中盈满坚定，再找不到如刚才一般的半点迷茫。

“雷霆！”她冷声唤身边的人。

“在。”

“传孤命令，大军休整三日，伤员病患尽快医治！白凤骑自明日起排练璇玑大阵，其他将士按照孤交给凤财的阵法排练，新的九宫阵法，三日后孤亲自检验必须初具雏形！”

凤雪衣站起身来，背脊挺直，炯炯有神的凤眸眺望远方，“而你雷霆，你带着三万大军抵达这黄土坡的最深处，九尾带来火凤令给你，你就立即出军！”

“末将遵令！”雷霆也是站起身来，恭敬的应道。

“雷霆，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只要知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就好！”交待完所有的事，凤雪衣放柔了声音。雷霆明白，这一刻她和他，不是君与臣，而是小姐和侍卫的关系。

“我相信你，保重。”

他从她看他的眼神中又看见了昔日意气风发的女子，心情顿时舒展，知道该留下空间给她。

深深看她一眼，他再不久留，转身离开。

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凤雪衣终于是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发出一声清亮的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