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用粮食做的各种糖

2018-04-15 作者: 薛理勇
第三十五章 用粮食做的各种糖

现在,中国的制糖业主要集中在北方和南方两大区域。北方主要以甜菜为原料生产的甜菜糖(beet sugar),主要成分是蔗糖,制法:甜菜洗净后切丝、渗糖、糖汁清净、蒸发、煮糖、结晶,产品分砂糖和绵白糖。以前,上海市场供应的绵白糖大多为甜菜糖。南方主要以甘蔗为主生产蔗糖,产品也是砂糖和绵白糖,但以砂糖为多。现代制糖的主要工艺就是使糖浆结晶成砂状透明颗粒,古代中国没有这种技术,生产的糖多为浆状或结块状、片状,就是所谓的红糖、黄糖之类。

太古洋行(Butterfield&Swire)由英国人施怀雅(J.S.Swire)和巴特菲尔德(R.S.Butterfield)合伙于1867年创办,总行设在上海,早期主要从事海上航运。该洋行名下的太古轮船公司(China Navigation Co.,Ltd)是总部设在上海的最大的航运集团公司之一,后来该洋行不断拓展业务,与怡和洋行(Jardine,Matheson&Co,Ltd)、沙逊洋行(Sassoon&Co.,Ltd.,E.D.)和英美烟草公司(British-American Tobacco Co.,Ltd)合称旧中国“四大外商集团”。1883年,太古洋行在香港创办“太古糖房”(Taikoo Sugar Refining Co.,Ltd),华名又别称“太古车糖厂”,意即“机器制糖厂”,是中国最早的机器制糖厂,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也是中国唯一一家机器制糖厂,操纵和垄断了中国的砂糖、绵白糖、方糖市场,以至于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食用糖就被叫做“太古糖”,即使在今天,一些冲咖啡用的小包装糖上还以“太古糖”作为此种糖的商品名称。

“糖”字的出现是比较晚的,在此之前通常使用“饧”字,而“糖”则是“饧”的俗字或异体字。古代,糖主要是通过粮食的淀粉糖化来获得的,所以,与“糖”相关的字往往为“食”旁或“米”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饴,米蘖煎者也。《米部》曰:“蘖,芽米也。”《火部》曰:“煎,熬也。”以芽米熬之为饴。今俗用大麦。《释名》曰:“饧,洋也。著米消烂洋洋然也;饴,小弱于饧,形怡怡然也。”《内则》曰:“饴蜜以甘之。”

饧,饴和馓者也。不和馓谓之饴,和馓谓之饧。

馓,熬稻也……《楚辞》《方言》皆作,古字当作“张皇”,《招魂》有“些”,王曰:“饧也。”《方言》曰:“饧谓之。”郭云:“即干饴也。”……

中国古代用粮食制糖的方式沿袭了几千年而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最早是用米为原料做饧,后来也使用麦子为原料做糖;另一个可能是,用粮食制糖最早是南方人的发明,此方法传到北方后,北方多麦而少米,遂开始了以麦为原料制糖的历史。

在日常生活中,如你将米饭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应该能体验到,被嚼细的饭粒会渗出一股淡淡的甜味。因为人的唾液中含有一种叫做淀粉酶(amylase)的物质,它可以水解淀粉,使其转化为单糖,有利于消化。“淀粉酶”是现代使用的生物或化学名词,在古代汉语中讲作“蘖”或“蘖米”,所谓“蘖”就是用米催芽后做的一种麴(简写为“曲”)。《说文解字》:“蘖,牙米也。”释文很简,段玉裁注:

牙同芽。芽米者,生芽之米也。凡黍、稷、稻、粱,米已出于穅者不牙,麦、豆亦得云米,本无穅,故能芽。芽米谓之蘖,犹伐木余谓之蘖,庶子谓之蘖也。按许云“芽米”,盖容谷言之,散文则粟得称米。《月令》:“乃命大酋,秫稻必齐,麴蘖必时。”注云:“古者获稻而渍米麴,至春而为酒。”按:渍米、渍麴是二事。渍米即大酋之蘖也,此蘖不必有芽,以凡谷渍之则有芽,故名“渍米曰蘖”。

段玉裁的注还是比较容易读的。蘖就是通过稻麦之类的粮食作物的种子浸泡催芽后提取到的物质,也就是麴,是酿酒必备的材料,实际上就是淀粉酶。淀粉酶的种类很多,一般有几种用度,既可以使淀粉糖化制糖,也可以使淀粉酒化为酒等。李时珍是医家,更注重其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谷部第二十五·蘖米》:

《别录》止云蘖米,不云粟作也。苏恭言:凡谷皆可生者,是矣。有粟、黍、谷、麦、豆诸蘖。皆水浸胀,候生芽,曝干,去须,取其中米,炒研面用。其功皆主消导。

古代制麴须先把粮食的种子浸胀催芽,然后拨去芽后,用余下的种子发霉后培养;如今可以将大麦或小麦为主要原料,间或配以豌豆、蚕豆、黄豆等,经粉碎后掺水置于麴房中,在30℃~35℃下(高温麴可达65℃)培养一个月就可以获得大曲或小曲。所以段玉裁讲:渍米和渍酒是两件事,渍米是做麴,而渍酒是做酒。把一种淀粉酶渗入到糊状的淀粉中,由于酶的作用使淀粉糖化,就可以得到无色、透明的黏稠液体,就是“淀粉糖浆”(starch syrup)。当然,由于糖化的方法和程度不同,其甜度、黏度、稠度等也是有差异的。如加入适量的碘,就会有黄、蓝、红几种颜色,这就是古人讲的“饴”。《说文解字》中讲,“饴”的古文又写作,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文字类编(增订本)》收录周朝早期的“鼎”中写作。这个字的字形很清楚,上面的就是“食”,中间的为“皿”,而下面的就是一个站立的人双手向前高举。这个字像一个人双手托着一装有食物的器皿,他可能做的事有两种:其一,向高贵的主人、客人敬献食品;其二就是向神敬献,那就是祭祀——在上古时代,饴一定是珍贵、高价、好吃的食品。

晋代葛洪《抱朴子·金丹》中讲:“夫饮玉则知浆荇之薄味,睹昆仑则觉丘垤之至卑。”文中的“玉”即“饴”,改用“米”旁,应该此多为米做;既称“饮”,那应该是液态的。葛洪是道家,并被后来的道家全真教派尊为始祖,而《抱朴子》也多谈修身、炼丹故事,看来,古代的“饴”也被道家视为极品。现代的“饴”大多使用麦芽制作,故多叫做“麦芽糖”,而上海人又称其为“琼糖”。我童年时,学校门口大多设有一些小摊,摊头上总归会有用广口瓶装的不同颜色的琼糖,很黏稠。花1分钱,摊主就会用一根细长的竹针从瓶中挑出一硺(即一小团)琼糖,那只能含在嘴里吃;如再加一二分钱,摊主又再用一二根竹针从其他瓶子里挑一硺琼糖,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琼糖相拌,就可以调成不同颜色的琼糖。这不仅是好玩,还有一种极大的虚荣,如一孩童在玩琼糖,四周一定会聚集许多观望的儿童,他们渴望自己手里也有琼糖。后来在我家附近南货店里的糕饼柜发现,这里出售琼糖,一广口瓶琼糖售价7角,而被小贩分卖,一广口瓶琼糖估计可以卖到4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玩琼糖了。2010年,应某文化单位之邀去杭州,在杭州的一旅游街——好像是清河坊——设有琼糖摊,5元钱可以买3种不同颜色的琼糖,遂买来“白相”了一会,但童年对琼糖的渴望早已荡然无存了。

在烹饪上,麦芽糖也是“拔丝”的原料。将麦芽糖放入有少量沸水的锅中(沸水中可以加适量的食油),使其溶化后,再用旺火收干水分,至糖出现丝状时即将食物倒入锅中。如今,“拔丝”也早已被绵白糖替代了。

“不和馓谓之饴,和馓谓之饧”,就是讲,饴就是黏稠、透明的麦芽糖,在麦芽糖中掺入不同的粉做成的软糖叫做“饧”。现在市场上仍有不同的“饴糖”供应,这种饴糖在古代叫做“饧”;又如东北出产一种粮食做的“高粱饴”,称其为“高粱饧”也许更正确。

麦芽糖可以制作出许多糖果。古代,家家户户使用一种烧柴草的大灶,灶膛口的一面朝北靠近墙,灶台一面朝南,为了隔热、防火,也为了避免灶膛中飞扬出来的灰尘飞到灶台上,在灶膛与灶台之间设计有一比人略高的隔离墙,在墙的上面会设一龛,供的就是“灶王爷”。民间以为灶王爷是家庭的保护神,传说又认为灶王爷是天上玉皇大帝派驻到人间的“检察官”,监督人们的行为,并定于每年的腊月廿四(北方多为廿三)升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做了好事当然有好报,一旦触犯天条,那肯定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所以,老百姓对灶王爷又爱又怕,会采取一些方法拍他的马屁,古代讲作“媚灶”。

每年腊月廿四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这一天的活动叫做“送灶”。送灶的活动很多,其中就要给灶王爷供上食品饯行。这些食品大多是给灶王爷的“糖衣炮弹”,就是希望他向玉皇大帝汇报时多讲一点好话,不要“凿壁脚”(沪语背后议论或讲人坏话),最好就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上海的祭灶活动中必放的食品有荸荠、慈姑,因为在上海方言中荸荠讲作“地栗”,与“甜来”的音相近,当然是希望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讲一些好听的话、甜蜜的话;而慈姑与沪方言中“是个”的读音相近,那就是希望灶君在玉皇大帝面前“多听少说”,玉皇大帝发话,你只要装聋作哑,回应“是个”即可以了(旧沪语中“是个”相当于今“是的”、“是这样的”)。

与全国许多地方一样,祭灶食品中还有一种用麦芽糖做的“元宝糖”。这种糖很黏,粘牙,故又称“胶牙糖”;其用于腊月廿四祭灶,又被叫做“廿四糖”;形状有“方胜”形和一寸长的圆柱形。这方胜与许多纸折的“元宝”相近,而长圆柱形又与金条相似,于是又被叫做“元宝糖”、“粽子糖”、“寸金糖”等。清代上海人作送灶诗颇多,抄几首如下:

廿四家家送灶神,茨菇是个岂无因。

笑他买得糖元宝,胶住牙关舌不伸。

——倪绳中《南汇县竹枝词》

朝来鼗鼓听琅琅,祀灶应供廿四糖。

送得灶神天上去,莫将过失奏穹苍。

——张春华《沪城岁时衢歌》

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岁时》:

柏子冬青插遍檐,灶神酒果送朝天。

胶牙买得糖元宝,更荐茨菇免奏愆。

作者原注:

二十四日送灶,用酒、果、粉团。又谓:灶神朝天,言人过失,用饴糖胶牙。俗为元宝形,名“廿四糖”。檐插柏子、冬青叶,取寒夏长青。茨菇,取音如“是个”,与胶牙糖同义。

1909年上海环球社出版的《图画日报》绘有“卖元宝糖”一画,配画文说:

元宝糖,饧糖做,十几个钱买一副。

装入盆中供灶君,一年四季只一度。

灶君看见哈哈笑,元宝糖儿名很佳。

可惜神明无贿赂,不同阳世各官衙。

现在一些特色商店还供应一种用琼糖做的形似粽子、深棕色、半透明的“粽子糖”,还有一种长约2寸、口径1厘米左右、外嵌有芝麻的“寸金糖”,就是昔日祭灶专用的“元宝糖”、“廿四糖”的孑遗,但其又只是一种食品而已。

中国有用粮食制饴饧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西周的早期,此已见于本文对“饴”字早期字形的分析和解释;而中国有职业的制饧作坊和小贩,大概也不会迟于秦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周礼·小师》注:‘管,如今卖饴饧所吹者。’”同类的著录还颇不少,如《诗经·周颂·有鼓》:“箫管毕备。”郑玄笺:“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饧者所吹也。”孔颖达疏:“其时卖饧之人吹箫以自表也。”这里的“箫”是指排箫,用多支细竹筒做成不同的长度,然后并排合在一起而成排。由于竹管的长度不等,每个管有一个声调。卖饧之人就是以这种箫代吆喝声,箫声响起,人们就知道有卖饧的货郎担来了。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街头还随处可见这样的卖糖担,所卖之糖就是饴糖,做成一个直径估计有一尺半、高约一寸的饼状,很硬。这种糖只能含在嘴里,慢慢溶化后下咽,也可以咀嚼,但嚼碎的糖粒会嵌在牙缝里,很难剔除。卖糖的方式分两种,一种以家里的废铜烂铁、破雨鞋、废牙膏管等调换,还有就是用钱买。摊主用一把厚背的小刀搁到糖上,再用一小槌敲打刀背,一块糖就被敲碎。在我的记忆中,卖糖人也使用一种短笛,笛子上只有三个孔,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短笛,另三指按笛孔,响声近似“咪哩吗,吗啦咪”,只要听到这样的响声,就一定有卖糖人来了。想不到,这样吹管卖糖的历史已有两千多年,却在近代的十几年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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