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香消

2018-04-15 作者: 林溪蕴
第三十七章 香消

晌午,安喜来报贤妃死讯的时候,皇帝正在午休,宫殿里安静得不像话,因而让安喜本就颤抖的声音显得越发叫人听着难受。

“启禀皇上,贤妃娘娘……殁了!”

皇帝猝然睁开了双眼,满目的金碧辉煌是从未有过的刺目惊心,那一个“殁”字像一根针,忽然就刺中了他的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肉,一眨眼的功夫,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就死了?是不是冷宫那些狗奴才欺辱她了?”皇帝连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毕竟这多年恩爱不假。

安喜垂眸,凝眉回道:“不是,奴才一早就吩咐过了,不许任何人欺辱娘娘,而是娘娘在见过皇上之后,便用纱缎白绫自尽了……”

说到此,安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宫里要说深知皇帝心意的人,他算是一个。所以,皇帝究竟对苏影是怎样的感情,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心中清楚得很:“皇上节哀。”

皇帝闻言,手握成拳,一向深邃幽暗的眸光不经意流泻过一抹淡淡的哀思和心痛,这些年身边唯有她最懂事,无论国事多么难缠多么繁忙,景阳宫是他唯一能够找到宁静的地方,可他是帝王,国大于家,她做了错事,她恃宠而骄,诅咒大燕,他该惩罚!只是,只是他没想到她会用这样决绝惨烈的方式与她的家人共赴黄泉。

想到此,他怒极生悲,拍案而起,冷着眸子道:“放肆!她用死来威胁朕,用死来报复朕!”

安喜不敢回答,这些年,无论后宫哪位娘娘病逝,皇帝大约只有片刻的哀伤罢了,唯独贤妃香消玉殒,他用这般生气的假象来掩饰自己的悲伤。

他众人的皇帝,也是贤妃的夫君,他也有爱情,起码对贤妃动了真情。

怒骂间,有内侍带着太医进来,是太医院副院士陈伦,安喜给他使了个眼色,陈伦便明白此刻圣心难测,因而小心翼翼躬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微臣陈伦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起来吧。”皇帝收了收情绪,安喜立刻奉茶,“有何事要面见朕?”

陈伦思忖半晌,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回禀皇上,奴才奉李院士之命去冷宫替贤妃娘娘收敛尸身,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贤妃娘娘是真得有身孕,但是前几日应该是服用了伤胎药导致胎死腹中,即便娘娘没有自尽,若是不及时处理也会危及性命。”

陈伦说这话时,冷汗已经湿透了外衫,饶是如此,他依然能感觉到来自那道明黄身影方向的摄人目光,犹如一座大山不断压下,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安喜心下一紧,看到皇帝微眯的目光里已然有些杀气,这事非同小可,原本皇帝对贤妃的感情就与胖得娘娘不同,如今不管凤衣究竟如何泣血,皇上毕竟是因为贤妃欺君而定的罪,现在……陈伦说贤妃真得有孕在身,那便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抽皇帝耳光。

“陈大人慎言,此事非同小可,您可查看清楚了?”

陈伦凝眉,神色凄苦,再次叩首解释道:“看清楚了,胎儿已经落地,微臣真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才……赶忙来禀报皇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就算是向来能够揣测圣意的安喜此刻也摸不着皇帝的心思了,良久之后,皇帝才微微蹙眉,用极其森冷而淡漠的声音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陈伦心下大骇,畏惧感越发浓重,额角渗出的细汗已经快要打湿手背:“此事只有微臣与弟子知道,并没有声张。”

“传朕旨意,贤妃伺候朕多年,蕙质兰心,聪敏玲珑,朕特赦其欺君之罪,追封为皇贵妃,厚葬皇陵,而……景阳宫便为她留着吧。”

皇上说完这话,垂首抿茶的动作分外伤感。看来,他并不打算承认自己的疏忽,又或者他现在对贤妃做得一切已经是在向她赔罪了,可他是皇帝,一国之君,皇帝不能有错,永远都不能。

想到这些,安喜与陈伦默默相视一眼,都有些悔恨自己知晓了这个秘密,圣心难测,难保他日皇帝不会为了保密而除掉他们。

“奴才遵旨。”

“微臣遵旨。”

皇上猝然心痛,他想到今日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她对他此生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再也不要遇见他。

乱葬岗。

林豫带人将苏家人的尸首全部收敛,然后在乱葬岗十里外的山丘为他们立了牌匾和坟墓,然后一直站在苏写月的坟前,一句话不说,直到天亮。

跟随林豫多年的小厮常青,见他如此悲痛,担心他身子,再次上前劝道:“小侯爷,回去吧。如今林家是罪人,也只有您敢冒险为他们树碑,要是被侯爷知道了,您又该挨骂了。”

自打林豫认识了苏写月,时常做出不顾一切的事情来,常常把靖安候吓得魂不守舍,而林豫自然也被责骂了好多回,可是写月是他的媳妇,为媳妇做任何事都不为过。

林豫斜睨常青一眼,目中的责备和警告之意非常明显:“她是我林豫的妻子,我不能为她报仇已是此生最大的悔恨,难道连为她立碑都不可以吗!”

说到最后,他嘶吼出声,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皇上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句话便要了苏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难道就这就一个圣明之君该做的事情吗?

“小侯爷!奴才知道您难过,可您也要想想咱们侯爷啊!”常青从未见过这样的林豫,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来,好端端一个风华无双的少年竟在一夜间变成了这样,苏写月的死好像掩埋了他所有的快乐与晴朗。

林豫猛然灌了一口烈酒,目色一紧,骤然翻身上马,策马便朝皇宫而去,常青生怕他又惹出什么乱子来,赶紧回府通知侯爷去了。

御书房。

安喜换了盏热茶进来,皇帝手边的奏折又多了一摞,窗外冬雪飘飘,大燕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他吩咐自己的徒弟小安子在御案前架了火炉,银碳烧得极旺,屋里屋外像两个不同的世界,小安子瑟瑟上前,躬身道:“启禀皇上,林小侯爷求见。”

皇帝闻言,眉心急不可察微微一蹙,道:“传。”

很快,小安子带了满身是雪花的林豫进来,他本就挺拔的身子越发硬朗,面容上褪去了曾经的稚嫩轻狂,低眉敛目间,像是一夜长大了许多。

“微臣林豫参见皇上。”他吐气带着酒味儿,躬身的一瞬间,有些不敢直视碳炉里的赤红。

皇帝缓缓合上手中的折子,呷了口茶:“起来吧,这么急匆匆见朕所为何事?若是苏家之事便不必开口了。”

“与苏家无关。微臣是恳请皇上允准,让写月如林家祠堂,她是微臣的妻子,生死无悔。”

林豫掷地有声的决定让整个御书房越发安静起来,安喜和小安子默默看了林豫一眼,心中对其充满了敬佩,但苏家是因欺君之罪而被抄斩,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会让皇上脸面上难堪。也亏得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林豫,旁人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这样来皇上面前送死。

言毕,林豫恭恭敬敬俯身叩首,似有皇上不答应他便永远不会起来的样子。

皇帝微冷的眸色渐渐松散,那些许的杀气也慢慢消弭不见,他望着林豫挺直的脊背,道:“你想好了,以后你要继承你父亲的爵位,立战功赫赫,享万世荣华富贵,苏写月不过是你一生中遇见的一个女子而已,他日你也许还会需要喜欢的女子,到那时你也要委屈她做你的侧室不成?”

显然,皇帝对林豫的疼爱出乎意料,他这般提点林豫,自然极为看重他的。

而林豫微微抿唇,声音极为平缓:“谢皇上疼爱。此生此世,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别的女子会像写月一样让我牵肠挂肚,让我魂不守舍,让我明知是死还偏要强求。”

深宫就此被他的神情温暖,比起林豫的情谊来,皇帝对苏影,似乎自私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了。

出人意料,皇上竟然准了!

苏写月是林豫的正妻,即使她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取代她在他心里的地位,那一刻,林豫抱着写月的灵位,站在雪中,笑面如靥。

再后来,景阳宫宫女盼儿不知何故跳了井,有人说盼儿故意陷害贤妃娘娘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自尽,也有人说是皇后娘娘杀人灭口,总之,苏家的没落,依旧疑点重重,但毕竟是皇帝亲自做得决断,无人敢有异议。

晚膳后,皇帝听到有人在御花园唱曲,曲调婉转悠扬,带着江南独有的深情浓意,他一时兴起便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远远便看到荷塘边,杨昭容着一身青梅色戏服,水袖翩翩唱着曲儿,身姿妖娆,分外迷人。

杨昭容一叠腰,蓦然看到了皇帝,当即转身,垂首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不知皇上在此,请皇上恕罪。”

再然后,那男人缓缓朝她走来,一双温热的手将她搀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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