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地方往往睡不安稳，苇声、王红卫两个唧唧咕咕、闹闹腾腾直到半夜方才入睡。
再睁开眼已然天光大亮。苇声一骨碌坐起，拍着王红卫：“哎！哎哎！起了起了，再不起太阳就晒糊（烤焦）腚了！”
王红卫伸开双臂打个哈哈：“再睡会。”
苇声把被子一扯：“还睡？你听听外边，都一院子人了。”
王红卫侧耳听听，院子里是有嘈杂声：“我的天！这换大米的咋就这么积极的呢？”
两个起来把被子叠好放在大霞的床上，又把苇席卷起来放在屋子角落，接着又把柴草收拾了，一人一抱送到柴垛旁，拍打着袖子走上当街找茅厕。
正碰到大霞挑了两桶水进院门：“哥，回来洗脸啊。”
王红卫走上前：“大霞，你放下，我挑。”
“哥，我能挑。”大霞往后一闪，给王红卫、苇声让开道让他俩过去，“快点回来啊。”
两个走出院门，王红卫猛然想起来：“哎，大霞，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
大霞站住身，回头问：“啥事啊？”
王红卫比划了一下：“杆秤……嘿嘿，忘带了。”
“不带秤你咋做生意？真是的。”大霞轻嗔了一句，紧接着说，“好办好办，回来我找秤去。”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基本上都是娘们家，也有小媳妇，还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或蹲或站三三两两围在一处拉话。
围着平车摆了一圈箢子，箢子里装着多少不等的玉米。
苇声、王红卫洗过脸，走向平车，人们都跟过来。王红卫问大霞：“秤呢？”大霞朝院门外看看：“四奶奶家有秤，刚才四奶奶回家拿去了。”正说着，有个老太太掂着小脚急急地走进院子来。大霞向着老太太喊：“四奶奶，你不是拿秤去了吗？这咋空着手回来了？”老太太把手一拍：“甭提了——秤杆子倒是还在房箔上挂着，秤砣说啥也找不见了！各处都找了，就差老鼠窟窿没钻进去看了！”一院子人都笑起来。
大霞埋怨道：“四奶奶，看你老人家迂的——还能干点啥？连个秤都拿不来！”老太太骂道：“龟孙妮子！说我迂我就迂。找不着秤砣就是找不着，我还能给你造一个来？”山羊胡子老头正吧嗒着旱烟袋，笑着接过话去：“四嫂，你要能造秤砣还在这里蹲着？不早给提拔到城里当工人去了！”老太太笑道：“那也不是瞎话！”
“再找个去？”王红卫看着大霞。大霞摇摇头：“庄上就四奶奶家一杆秤。”王红卫无奈的一笑：“没秤咋办啊！”大霞一扭头：“走，四奶奶，我跟你再找找去——我就不信秤砣能长了腿自己跑不见了！”
足足过了一支烟工夫，大霞和老太太又都空着手回来了。大霞一进院子就嚷嚷：“奶奶的！真是邪门了！床底下也找了，盖体窝（被窝）也找了，连灶火窝里都翻着找了，都没找着！”有个怀孕的小媳妇开玩笑：“老鼠窟窿找了不？”“找了——就差你的大肚子里没找了。”大霞指着小媳妇的大肚子。
“哏！这出门做生意不带秤，我都活了快七十了还是头一遭听说——无怨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山羊胡子老头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站起来，“要不，这样吧。不是一斤半换一斤吗？那就用饭碗量，两碗大米换三碗棒子，你看……可行？”老头征询的眼光看着王红卫。
王红卫正要说话，大霞笑着说：“无怪都叫你明白二大爷，你还真是个明白二大爷！”
山羊胡子老头一瞪眼：“龟孙妮子，就你会说话！你大大喊我二大爷你也喊我二大爷！”
大霞笑道：“你是我的明白二爷爷行了吧？”
“用碗量就怕……量不准吧。”王红卫心有顾虑。
“啥准不准？老丈母娘的嫂——大岳母（约莫），大差不差换下去就行呗！”有个老娘们走向锅屋要去拿碗。
“不行不行，三大娘。碗口这么大，头高头低差远了。”大霞叫回来老娘们。
“要不就用花茶缸，俺家就有个大花茶缸，我去拿来！”有个小媳妇说着要走。
“有了有了！”大霞说着跑进堂屋，转眼抱出来个大葫芦，“就用这个量——保准准！”大葫芦是干透挖空的大葫芦，上头锯开了个平口，葫芦口有杯口一般大。
王红卫看看苇声：“只能这样了。”苇声回应说：“就这吧。”
用大葫芦量入量出既方便又好算账，没多大会大米全换下去了，最后半葫芦大米不好算账，王红卫抱着葫芦径直走到大霞家的米缸跟前，“哗——”倒进去：“这是谢谢大霞妹妹帮忙的！”大霞的娘一直地跟进堂屋来：“这孩子！咱都是一家人了，还谢啥谢？这不是外气了吗！”
王红卫、苇声拾掇好车子告辞要走，大霞的娘坚决不许：“我这就做饭，好歹得吃了饭再走！”大霞趁王红卫不注意干脆把车袢解了下来，不无得意的：“走吧！要能走就走吧！我看你们怎么走！”
王红卫向大霞的娘解释道：“婶，趁现在天早，俺还想多赶几里路呢——您不知道，俺家离这里少说也得有二百里！”
大霞的娘脸一嗔：“俺不管三百里还是二百里，吃了饭再走才是理——要不，人家不笑话俺光收礼不待客？”
王红卫说：“婶，您越是这样说俺越是不能留下吃饭了，俺哪里给您带礼来了呢？”
大霞的娘往堂屋一指：“那一葫芦大米就是礼！你要真不吃饭也行，把大米带走。”
大霞向娘一招手，扬扬手里的车袢：“跟他罗嗦个啥？没有车袢他们能走吗？走走走，快点做饭去！”
看情势是不能走了。王红卫掏出烟来递给苇声一支：“坐下坐下，抽支烟吧。”两个各找了个小木墩坐下来。
饭很快做好了，大霞一手端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黑碗小心地从锅屋里出来，苇声眼尖，跑过去接过来：“这么快啊！”大霞说：“你们不是急吗？就烧了两碗咸疙瘩汤——你们喝了好赶紧上路……哎呀，烫死我了！我去给你们拿煎饼。”
咸疙瘩汤，上面漂着几点葱花，还有些许鸡蛋穗儿。
苇声把饭碗放在马杌子上，笑着小声说：“王红卫，今天我可跟着你沾了光了——看你干娘多疼你，疙瘩汤还磕了鸡蛋呢！”
王红卫说：“谁干娘啊？我可没认干娘，我可是只认了大霞做妹妹。”
苇声笑着：“王红卫，这话你可就说的不对了。你干妹妹的娘不是你干娘吗？”
王红卫摇摇头：“这哪是哪啊，一码归一码……”
两个神秘兮兮唧唧咕咕，大霞拿了煎饼来到了：“哥，啥一码一码的？说给俺也听听。”
王红卫听见大霞说话，吓了一跳，话才说了半截，住嘴不说了。
苇声故意要看王红卫笑话：“王红卫，你妹妹问你呢，你就说吧——可不许撒谎啊！”
王红卫咕噜咕噜眼珠子：“撒谎？我王红卫是撒谎的人吗？我撒谎也不能向我妹妹撒谎吧？……吭，吭，是，是这么回事。刚才秦卫生说呢，你们山里的女孩子都很好，淳朴、可爱、美丽、还能干，要说个山里的媳妇带回去呢！”
大霞惊喜的一跳：“真的啊？那有啥不好意思的？大声说就是了……我还以为你们叽咕的啥坏事呢”
苇声一摇手：“大霞，你怎么这么听你哥哥的话？他说啥就当啥？他是说……”
王红卫怕苇声实话实说，偷偷的向苇声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
苇声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他说的要带回去个媳妇这是倒是不假，不过，不是我要带媳妇回去，是他——你哥想带个媳妇回去。”
大霞笑道：“哥，你哄不了俺。俺哥有媳妇俺是知道的，肯定是你想带个媳妇回去，这又不承认了。”
王红卫把手拍的呱呱唧唧响：“哎呦！俺大霞妹妹可真明白，就是这样的，一点不假。”
苇声倒是给大霞一句话堵住了，一时没话说，只是咧嘴笑。笑了好几声，蓦然问大霞：“大霞，我还真没媳妇呢，你愿意跟我走不？”
“愿意。”大霞想都没想，说过了，这才感觉失了言，脸刷的红起来，双手往脸上一捂，“蹬蹬蹬”跑到锅屋里去了。
苇声哏哏的坏笑着：“王红卫，看见了不，你这个大舅子哥还真能当得上。”
王红卫说：“做你的梦去吧！我还没相中你这个妹夫呢！秦卫生，你看看，你把人家大霞羞着了……”
苇声辩护道：“是她说的愿意，咋是我羞着的呢？你这家伙讲理不讲理？”
眼看咸疙瘩汤快要喝完，大霞提了个竹篮子钻出锅屋，低着头走过来。
“哥，俺娘说你们的馍干的咬不动了，给留下了——换成煎饼了，回去路上吃。”大霞说话一直低着头扭着脸，一眼也不敢看苇声。
苇声心里直想笑：这丫头，心里还真不少事呢！
王红卫道了谢，把空饭碗往马杌子上一放：“大霞，我们吃过饭了，可不能再停了，得马上走……婶呢？”
大霞朝锅屋里大喊道：“娘，俺哥要走了！”
大霞的娘在锅屋里答应一声，随即出来锅屋：“吃饱了？要走就走吧，趁天早。”
大霞嗫嚅了一阵：“娘，路忒难走，我送哥一程。”
大霞的娘说：“送吧，可不要回来晚了。”
还是王红卫拉车。因为一直下坡，苇声、大霞跟在后边并不需要推，不光不要推，到了坡较陡的地方两个还要扳住平车往后拽以防车子失控。
大霞一路没有主动跟苇声说一句话，也几乎没看苇声一眼。苇声知道这是为啥，也不敢主动说话。两个就一直在后边跟着，不巧两人目光相遇也都马上离开，倒是王红卫不时回头说句话，但也是问谁话谁搭腔另一个保持沉默。
来到大霞姥姥家的庄头了。
“大霞，别送了，你回去吧。”王红卫停下来，苇声、大霞也停下来。大霞看看天：“早着呢——这一路光跟着跑，还没给你帮上一点忙呢，走吧，到前边庄上吧。”王红卫拿出来手绢擦了把脸：“好吧，先歇一会。这下坡啊简直比上坡还难，车子咕噜咕噜一直往前跑，我都差点跟不上了！”苇声说：“我在后边光是跟着都快累死了！”
大霞看着王红卫：“哥，渴了不？我到姥姥家提壶茶去，咱喝点水再走。”王红卫摇着手：“不要惊动她老人家了，咱这就走。”
苇声说：“王红卫，你要是累了我拉车子，你在后边推。”王红卫把车袢往肩上一搭，拉起车子：“你还是在后边跟着吧——大霞，你也在后边推。嗨，一路子咋没听见你说话啊，哑巴了？”大霞绯红了脸：“我也不知道说啥啊——我又不会说话。”
走出去大概里许，王红卫回头问：“大霞，刚过来的这个庄子叫啥？”大霞说：“我姥姥家这个庄吧？下庄。”“啥？下庄？”苇声忍不住问了一句，脸扭往大霞那边，正赶上大霞扭脸看他，一下子四目相对，这回倒没立马分开，反而相互看了个结结实实。苇声憨憨一笑：“那……不要说你们庄叫上庄了？”大霞似嗔非嗔白了苇声一眼：“你倒怪有才情！你知道俺庄叫上庄？”苇声说：“那叫啥？”“腰里。”大霞瞥一眼苇声，轻轻说。苇声微微一愣，看看身上，又摸摸腰间，不解的问道：“我腰里怎么了？”没想大霞哈哈哈哈爽笑起来，笑过了接着又笑，一直笑的捂着肚子喊：“哥，你停下，停下，我笑得快直不起腰来了。”王红卫停下车子，回头问：“有啥好笑的？看你疯子似的。”大霞趴在平车上的粮袋上，笑着，指着苇声：“还不是因为他——他可是真逗，笑死我了……哈哈哈，谁说你腰里了？俺说的这腰里可不是你那腰里，俺说的是俺庄就叫腰里。”苇声这才明白过来，讪讪的笑了笑：“你们庄叫腰里——是哪个给起的名？还说我才情高呢，比这起名字的可不差上十万八千里！”
到了前边庄上，大霞还要再送，王红卫坚决不许：“快晌午了，回去吧，你要再送，我就不走了。”大霞不再送，站在路口看着王红卫两个走出好远，又在后边招手喊道：“哥——在路上记得多歇几歇，甭累着——甭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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