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尘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四章 风尘

风尘是个自由撰稿人,常发些风花雪月的小散文,偶尔也写些伪纪实。Www.Pinwenba.Com 吧散文稿费低,但她写得很用心,字斟句酌;纪实稿费高,她写得很快,不大经心,而且有时多投。不过,她有她的原则,本市的杂志她是从不多投的,她自嘲:“不知这是不是叫做盗亦有道。”

有一天她在菜市同一个卖香蕉的小姑娘讨价还价,为了两块二还是两块三争执不下,卖香蕉的女孩口齿没风尘利落,不够她说的,气得骂她“啬皮”(陕西方言,读sei pi,意即吝啬),风尘手岔了腰正准备还口,那女孩突然盯着她的脸说:“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你是不是那个叫风尘的作家?”

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认出来实在有些尴尬,尤其还被称作“作家”更令风尘汗颜,窘得她香蕉也不买了,转身便走。此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敢去菜市场。

不料过了几天,那卖香蕉的女孩却自己找上门来了,提着沉甸甸一大嘟噜芝麻蕉,一见风尘就热情地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就是风尘,我天天等着你,你怎么就不来了呢?你肯吃我卖的香蕉,你可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呢。”

风尘更加羞愧,但见有读者这样崇拜自己也不禁高兴,忙将女孩让进屋,又用杯子沏出茶来。女孩喝了一口,说:“这茶不好,太淡,色也不够清亮。好的绿茶是透亮透亮的,下次我给你送来。”

女孩告诉风尘,她叫叶子,是汉中紫阳县人,爷爷就是茶农。但她不喜欢种茶,就独自来了西安,在后村租了间民房,每天批些水果到菜市场卖掉,想攒了钱好去考西大的大专班。平时她总喜欢看各类杂志,非常喜欢风尘的文章,许多文章她甚至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一次她在杂志上看到了风尘的配照,特意剪了下来贴在自己的床头,可惜是黑白照,所以那天没能马上认出风尘,真是不好意思。

风尘连忙谦虚,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意思才对。你们卖水果也不容易,我还同你一毛钱一毛钱地争,我确实太啬皮了。叶子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买东西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是天经地义的,当然要争,不争还不得被当成凯子宰了。

叶子给风尘讲了许多小贩宰客的窍门,比如买那种特制的“九两称”、在蔬菜里注水、给活鸡鸭口里塞盐让它多喝水等等,风尘听得十分有味。风尘留叶子晚饭,叶子看风尘在厨房里忙得笨手笨脚,干脆把她推进客厅,系上围裙自己来。

两个人一起吃着饭,叶子就问:“这么大的房子,怎么就你一个人住?”风尘说:“我爸是中法合资企业的中方经理,妈跟她一起在国外,我因为被怀疑有移民倾向,一直出不去,只好一个人住了。”然后她给叶子讲自己有一次想办出国探亲,在北京受到的种种冷遇,当说起大使馆的人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居高临下地对自己审察时,叶子瞪大眼睛说:“那不是跟以前的当铺一样?”风尘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还真是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叶子又说:“虽然你没出过国,但你去过北京,还去过外国的大使馆,你见识的真多。不像我,我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西安了。”风尘安慰她说:“等你西大毕业了,我们一起攒钱,然后旅游去,游遍中国。”

这天晚上叶子留在风尘家里,两个人躺在床上计划将来一起旅游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象第二天早晨起来就要出发似的。

等到第二天早晨风尘醒来时,叶子已经走了。风尘知道,她要一大早赶去批发市场批水果。这使她有些感慨,晚上联床夜话时,两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梦女郎,可是天一亮,各人就在阳光下恢复了本来面目,分成三六九等。有人要挥汗如雨地拉水果赶去菜市场,有人却可以躺在床上构思无病呻吟的爱情故事。风尘无由地有了一种人生如梦的沧桑感。

这以后叶子就常常在收摊后带些水果或蔬菜来风尘家搭伙,也常常在风尘家留宿。但她一直不肯辞掉后村的民房,她对风尘说:“有个自己的小屋,我在你家就是客人,是借宿性质。如果我没有自己的地方,来你这里就成了寄人篱下了。”

风尘笑:“你还挺有原则的。”这使她想起自己本市稿不多投的原则来,不禁想,其实所有的原则都只是一种安慰自己的说法而已。

叶子最喜欢的就是看风尘写作,看她不打草稿直接在电脑键盘上“啪啪啪”地敲出一行行字来,尤其喜欢看她打电话同各地编辑联络后用电脑发EMNIL,这使叶子觉得自己同文化、同最新的高科技、同最文明的人们离得很近。风尘是她的偶像,是她一个小心呵护的梦。在她眼中,风尘的一切都是美的,她笨手笨脚冲茶的样子,她嘟起嘴在电话里同男孩子撒娇,甚至当初她在菜市场同自己讨价还价,都是一种风味独具不同寻常的美。她曾经问风尘:“你为什么会起风尘这样一个名字?”

风尘说:“为了包装嘛。现代人逆反心理强,喜欢逆向思维,追求特异的人与情,所以我就取了这样一个容易引起注意与争议的名字。”

叶子觉得风尘懂的真是多。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同风尘吵架,以至于差点决裂。

那时叶子已经在西大读书了,也已退掉后村的房子住进了西大宿舍。但她仍常常到风尘家借宿,那天两人正在做饭,有客人来造访。

来人叫李青,是从法国回来的华侨,受风尘父母之托来看望风尘的。叶子在厨房忙的时候,风尘看了李青带来的父亲的亲笔信。信上说李青是很有办法的年轻商人,如果同风尘结婚,可以帮她办出国,要风尘不妨考虑一下,同李青交往交往看看。风尘见父亲这样老土,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像极香港肥皂剧情节。

李青被风尘笑得莫名其妙,他开始给风尘**国的种种繁华风光,话里话外总是半含半露地表示自己可以办到驻法长久居留权,当他讲起法国因为干净连蚊子都很少见时,风尘又笑起来,手托着腮说:“不如等你回法国时,我捉只蚊子制成标本送给你,你好把它收进珍稀动物展览馆去收门票,一块钱一看。”说得李青一愣,风尘哈哈大笑,扬头进了内室。

一时李青坐不是走不是,他很想告辞,但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又令他脚下踟蹰。要知道,吃久了法国牛排,地道的中国菜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不可言喻的。是叶子善解人意地挽留了他,又帮他沏过新的紫阳毛峰。李青只好没话找话地同叶子聊起来,他本以为叶子是风尘的小保姆,一谈之下才知道她们不过是朋友,而且叶子还是大学生。李青眼睛一亮,兴致大好,刚才同风尘说过的一切又添油加醋重新炒给叶子。叶子比风尘合作得多,不禁听得聚精会神,而且不时发出“呀咦”的惊叹声。

李青盯着叶子说:“你这么漂亮,可惜穿得太没特色了,如果好好包装一下,你可以去竞远世界小姐呢。”说完他当真取出一件连衣裙要送给叶子。叶子推拒,但李青十分坚持。叶子明白李青准备了这条裙子原本一定是要送给风尘的,但她也知道风尘一定不会收,所以再推一推也就老实不客气收下了。

这顿饭李青同叶子有问有答,风尘又不时打一下岔,倒也吃得热热闹闹。

第二天,叶子下了课,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李青在门口等自己,说感谢昨天叶子对自己的款待,今天要回请她。叶子有些意外,看情形李青竟是真的要追求自己呢。但她奇怪,风尘条件比自己好那么多,而且风尘父母又有意托孤,为什么李青竟会追求自己一个汉中妹呢?

一天吃午饭时叶子拿这个问题问了李青,李青笑,说风尘固然聪明,但不够精明,她的头脑用于生活是十分大而不当的。而且她不如叶子漂亮。看女孩子是看她的脸蛋而不是看后脑勺。叶子被夸得笑起来。她第一次想到原来自己也可以比风尘强,不禁有些自骄。又听李青说,风尘那点见识算什么,不过去过几次北京,跟着各杂志社参加笔会跑过几个旅游点。将来叶子嫁给自己同自己去了法国,那见识要比风尘多得多,风尘没见过的她叶子都将一一领教。

自此,叶子对李青死心塌,不久更租了房子与李青在校外同住。

搬入新居后,风尘来看过叶子一次,对她的变化很惊讶。尤其当叶子说打算休学好好陪伴李青,等出国后再重修学业时,风尘激烈反对:“你怎么可以这把命运全押在他身上?如果他骗了你你怎么办?你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就这样轻轻放弃了吗?”

叶子骄矜地说:“有什么所谓?反正到了法国,这一切就都没用了。”

风尘还想再劝叶子几句,但叶子不耐烦起来,斜着眼睛望着叶子似笑非笑:“李青说你爸爸本来很想要他做女婿,是不是真的?”言下之意竟是怀疑风尘嫉妒她。

风尘不认识地看着叶子,从此再也没有登门。

叶子不无遗憾,但抹不下脸来主动求和,就只有僵着。但到底听风尘劝没有休学。

春天时李青回法国了,虽然一再保证说最多半年一定申请叶子出国,叶子仍是哭得天昏地暗。

日子忽然就变得漫长起来。一天叶子去菜市买菜,忽然远远看到风尘在同人搞价。只听风尘说:“13块5这么不吉利的数字你也说得出?12块好了嘛。”对方坚持不让价。叶子一个箭步冲过去,不由分说抓起称杆:“12块就12块好了,你又不是不赚,少赚点罢了。要不要验验你的秤,是不是真的足斤两,可不要是九两秤八两秤。”

摊主虎下脸:“红口白牙的你怎么说话的?好了好了怕了你了,12块拿去,不要搅我做生意。”

叶子麻利地把菜装进塑料袋,同风尘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手挽着手一起回风尘的房子做饭。这夜,两人又同睡一床,做起云游全国的梦来。中间的一年好像不存在了,两个人又回到无话不说的往昔。

以后叶子又常常往风尘处跑了。有一天叶子悄悄告诉风尘:“我那个很久没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风尘呆呆地看着叶子,二话不说拉着她便往医院跑。

诊断结果出来,证实叶子果然是怀孕了,已经有两个月。风尘急了,立刻便要找李青。叶子说:“为了省钱,我从不给他打电话,都是写信的,但他已经很久没回信了。”风尘把叶子带到电话局,按李青的名片把电话打到法国,但是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手续费倒花费许多。风尘只好打给自己父亲要他帮忙找李青,却听说李青已经失踪很久,许多债主也在到处找他呢。

叶子蒙了,拉着风尘哭了又哭。两个人对坐了一夜,风尘说:“去做掉吧。”叶子不说话,却一个劲儿摇头。风尘叹口气,又说:“那就别再哭了,好好养身体,孩子生下来,大不了我帮你养。”叶子抱住风尘,哭得更凶了。

一为养胎二为省钱,叶子到底退掉房子搬去与风尘同住。风尘开始没早没晚地写稿,天天手抱了头为没有灵感发愁。她多投得越发凶了,给本市杂志的稿子也要先投一两家小报。两个人的原则都失掉了,但是风尘自我安慰说:“这是全大局而失小节,不为过也。这也是一种为人原则。”

秋天的时候,孩子降生了,是个虽然瘦却很结实的小丫头,风尘给她取名果子。叶子刚满月便回校复读,没胖多少也没瘦多少,只是比以往沉静了也成熟了。那时候风尘也谈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男朋友常开了二手奥托车载了她和叶子母女到处去转。风尘就同叶子又谈起那个要云游全国的梦来,相约果子略大一点4个人就结伴出游。

又过了一年,叶子毕业了,找到一家外企当秘书,工资比风尘的稿费还要高,但仍然天天一下班就赶回家给风尘烧饭。风尘失了动力,变得好吃懒做起来,男友吓唬她说:“你越来越懒,既不会写文章也不会做饭,谁还要再娶你。”风尘不怕,撇一撇嘴:“谁说要嫁,我同叶子果子三个人生活得好好的,一辈子都不想分开。”

但这时候李青却回来了。原来他当初失踪是为了躲债,也的确想过永远离开叶子。但后来听风尘父亲说叶子有了他的孩子,已经一岁了,不禁愧从心生,忙赶回国来向叶子请罪。叶子并没骂他,只淡淡问:“那你的债务怎么办?”李青答:“堤内损失堤外补,我为逃债离开法国,却在英国狠赚了一笔,这次回法国就是还债去的,已经都还清了。”

风尘笑着从房内走出来,说爸爸曾说过你是有办法的人,你果然有办法。但现在你打算拿叶子怎么办呢?如果你对不起她我可不依你。李青抱着果子连连保证,我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绝对不会再胡来了。

叶子出国前同风尘最后一次抵足同眠,风尘为叶子担心:“如果你去法国后李青又欺负你怎么办?如果李青生意又败了会不会再次丢下你?”叶子却觉得无所谓:“他已经对不起我一次了,不一样过来了,再经历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你,我走之后,谁给你做饭吃?”

风尘也赞同:“就是,你把我惯坏了,我还真害怕独立生活呢。要不,干脆我也结婚算了。”

两个人唧唧哝哝地,整整聊了一夜。相识三年多,她们也曾欢乐也曾哭泣,在别人看着她们平静幸福时她们自以为已历尽辛酸动荡,但是物欲横流与人事沉浮之后,唯一不变的,却是两个女孩子最真实质朴的纯情。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们仍将为这一份情深感庆幸。

第二天在机场告别时,叶子与风尘都哭了,两个人拼命地挥着手,仿佛告别另一个自己。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