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时光（三）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生命开始在用流沙计算，你会把什么事情排在第一位？

慕品昕记得她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位老师因为超速驾驶发生追尾事件，结果那位老师被卡在了驾驶座位上，大腿动脉被撞碎的车窗玻璃被划伤，大量失血去世了。

那时候学校还给她们全体学生做了科普知识，车祸发生后的应该怎么做。那时候她也学过，只是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慕品昕只记得她开车出了车库，走到拐角的时候，旁边忽然出现了一辆大货车，她来不及避开，被大卡车正面相撞抵在了一面墙上。

因为强大的撞击力让她晕了过去，等到她醒来的时候，耳边却是车辆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她动了动身体，方向盘前面弹出来的安全气囊，挡住了她的视线，左面的窗户已经全部空了，玻璃碎渣全部落在她的身上。车辆已经完全的变形，她被卡在驾驶位上，腿无法动弹。

更糟糕的是，她的右侧大腿内被划开了一条口子，血一直在往外涌。她是医生，她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她快速的在车上寻找着急救箱，里面有她想要的东西，她一直有一个习惯，把急救箱放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现在箱子跑到了后面去，她半截身子被卡住，根本没有办法伸手去拿。

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拿不到。

人，都会死的。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朴若薇的时候，这是她们的第一次对话。那时候她刚离开摩亚多瓦王国回到中国，在飞机场遇见了朴若薇。

当时她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何去何从，旁边走来一个女孩，她在打电话，话语很平静。挂了电话之后，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扭过头看着她，她也正好看着她。

两人相视，竟然都笑了起来。

她笑，人，都会死的。她要去英国攻读医学，想要自己为自己争取一个选择的机会。

可那时候，慕品昕竟然问她，她可以可以跟着去。

而朴若薇没有问她原因，只用一个很肯定的笑容回答她，“可以啊。”

就是那一句可以，让慕品昕在国外一呆就是七年半，七年里，她靠着拿奖学金养活自己，没向妈妈要一分钱，直到半年前才回国。

而朴若薇，在一次救援中，因为意外死在了爆炸里。她也是一名医生，是同届医学毕业生中最优秀的医生，可是她也没有自己救得了自己。

而她，更救不了自己。

她回国后，面对妈妈，有千万句话想跟她说，可是妈妈见到她，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说她是只会逃避，永远都是最懦弱的慕品昕，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她知道自己很没用，可是她希望自己的妈妈可以抱着她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就可以了。只是亲情，对于她跟妈妈来说，根本是不需要的。

慕清的女儿，是更坚强的，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退缩。可是这样做，难道不累吗？

她想不到要变坚强的理由是什么？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哭过，无论是什么事情。可她却更愿意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她不喜欢隐藏，更不喜欢去假装。

慕品昕就是慕品昕，永远不能像慕清那样。

只是这一次，妈妈又要说她没用了。她确实是很没用，喜欢上了一个人，就会记挂一辈子。然而就算是那个人伤害了自己，她都没想过去伤害他，反而是对自己进行惩罚，自我放逐。

慕品昕无力的倒在靠背上，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今年二十八岁，却经历过那些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她知道很多，可现在这一刻谁都救不了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深浅不一，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让她觉得更痛的，是那个人。

她觉得累了，很累很累。身体也越来越冷，大腿上伤口流淌出的血在她的脚下越来越多。

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吗？她的人生就快结束了吗？

她曾经想过很多，成为一名老师，或是图书馆管理员，要不然成为动物饲养员，做什么动物饲养员好呢？她最喜欢的是海豚，它们那么可爱，那么的快乐。

其实她不想成为一名医生，更不想进入无国界医生去世界各地救死扶伤。

这个职业是很伟大，但更多的是一个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她见过太多的离开，个个充满了不舍和无奈。现在这一刻，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品昕！品昕！快点把车门打开.”

混沌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慕品昕——

慕，是慕清的慕。品，是众多的意思，昕，是黎明，更是明亮的意思。

她妈妈说，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够得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美好的东西。

她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品昕！品昕！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睁开眼睛，我在这里。看着我！不要睡过去——”

恍然间，她睁开眼睛看见金利诺，就在车窗外。

慕品昕对着他笑了笑，他是那么的着急，那个样子，连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都泛起了巨浪。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出来再问我。”

慕品昕摇了摇头，“现在，我想问。”

金利诺狠狠的瞪着她，“我说了，等你出来再问，问我再多的问题都可以。”

“金利诺，你听我说。”

“该死！你要我说几遍？等你出来以后再问。”

看见他暴怒的样子，慕品昕开心的笑了起来，曾经那个冲动却又霸气的金利诺，她又看见了。

慕品昕感慨的说了一句：“能看见你，真好——”

金利诺看见她坐上驾驶座上，用那种坦然的笑容看着自己，那是他很久以来最想看见的，可是不是这样的场合。

她说，看见他，真好？

好什么？都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好的？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慕品昕回头看着金利诺，他在努力的救自己。救了她又怎么样？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吗？“金利诺。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一点都不喜欢。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陌生。为什么会这样……我好想念以前的……慕品昕，那么单纯快乐，还有那么多朋友……想想那时候的时光，真的好快乐。金利诺，八年前我离开摩亚多瓦……”

他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这样沉重的身份，肩膀上担着的重担，每天都不能跟别人说真话，这样的生活，过得真的好累。

“不要说！不要说！慕品昕……你一定要活着。你恨我不是吗？恨我就不许你出什么事。”

那样笃定的眼神，那样至诚的话——

她真的很想念他，八年里，虽然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念他，越是克制越是想念。尤其是在那样寂静的深夜，一望无边的满天星空，总能让她想起印在脑海中最深处的那双眼眸。

“人，会死的。这句话，是我遇见朴若薇的时候，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样的话？却也让我决定跟她一起去做她想要的选择。我们一起……在医学院里抱着书不停的在看，其他的同学……没有我们两个这么努力。我们几乎住在解剖房利，面对用福尔马林侵泡的尸体发出的刺鼻气味，我们却像是闻见了什么香水一样……很可笑，对吗？”慕品昕笑着笑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还有更可笑的，有一次我们上解剖学不小把一具骨架给弄散了，花了整整一晚的时间把那些骨架拼凑回去，结果……我拼错了两根肋骨。老师说，在医学界中，这样的错误是致命的……结果我们又被罚练习缝合伤口……在一只老鼠身上，还有兔子身上……金利诺，我好冷。”

慕品昕打了一个寒颤，抱紧双臂。

金利诺意识到她的声线越来越弱，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将门给打开，强大的冲击力把门给撞变了形，锁已经完全的卡死。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慕品昕回头看着他，“没用的，对吗？你救不了我。金利诺，我想问你，你还喜欢着我吗？”

金利诺停顿住拼命拽着车门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喜欢你。从二十岁，到现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漫长，似乎过了几十年。可她依然只想着一个人，从一而终。

金利诺立起身子，脱掉了上衣扔在地上，露出深蓝色的夹克，和白色的衬衫。

慕品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或许是想要发脾气了，她以前也见过金利诺发脾气的时候把自己的衣服仍在了地方，那时候她觉得金利诺那么的孩子气，不高兴就这样随意的发脾气，一点都不成熟稳重。现在，他生气，什么都是不露外表，让她很难捉摸，反而是现在，她更加高兴，知道了他的情绪。

慕品昕忽然感觉到车体倾斜，接着是一个人的手，搬开副驾驶座位上的椅子，然后自己挤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慕品昕震惊的看着他，“你，你……你……你做什么？”

他低头查看她身上有哪些地方受了伤，结果发现眼前这个笨女人哪里都有伤。

她大腿内侧上的伤口还在不断的流淌着鲜血，他几乎是粗暴的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又小心翼翼的抬起慕品昕的腿，将领带系上去。

“流了这么多的血，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给自己止血？你是想找死吗？亏你还炫耀自己是一位医生。”

“我就是在找死，我好累。金利诺，如果我死了，你就会开心了。”

“不要说话！你再说一个字我掐死你！”金利诺咆哮着说。

慕品昕低低的叫唤了一声，被他抬起的大腿又酸又麻，牵动着伤口，强烈的痛感刺激着她。

“很痛？马上就好了。你还有哪里痛？”金利诺关怀的问。

慕品昕看着他又急又怒的脸，笑的更加的开心。

“你傻了？说话啊！还有哪里受了伤？”

“是你不让我说话的。我说额，这么多，你会掐死我吗？”

金利诺瞪着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她就是有些时候该听话的时候，选择了不听话，不该听话的时候，却选择了听话。

慕品昕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你离我这么近，我离开你，是因为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不是我不喜欢你了，我怕你厌恶我，到时候赶我走，我会更加的伤心……”

金利诺暴怒：“慕品昕，你从来都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你真正了解过我吗？”

慕品昕柔柔的笑了笑，“是啊，我好想了解你，却又不了解你。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冷了。“金利诺，我好冷。”

“你不能睡。给我睁开眼睛！”金利诺拍着她的脸，“你还欠我好多东西没有还，我们之间有很多的帐没有算清楚。”

慕品昕的眼帘微微张开，“你，你还没有……回到……我的问题。我要……知道。”

金利诺捧着她的脸，凑过去，狠狠的吻了下去。那么用力的吻着，想要去证明什么。慕品昕没有反抗，反而沉醉在这样的吻中——

很久，金利诺放开了她，闭着眼睛，亲昵的抵着额头，“我不喜欢你，慕品昕。……我爱你。”

很爱很爱——

以至于这八年来，他几乎用了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处理公务，另外的三分之一就是用来思念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走，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在那栋房屋里，她所用过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着，她的气息也还在，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像是一个牢笼。

他每天晚上住在那个房屋里，睡在慕品昕曾近睡过的床上，他希望晚上做梦的时候梦见她，可是这八年来，一次也没有梦到。

在现实生活中，又找不到她。他真怀疑，慕品昕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可是这场幻觉，太美好，太真实。

慕品昕的话，让他的心里就像是在滴血一样。这些年，她过得是那么的辛苦，而自己也是，他们都是折磨着自己，为了一个莫名的原因在折磨着自己。

慕品昕没有回话，金利诺看着她，感觉到不对劲，“品昕！品昕！”金利诺摇晃着她的肩膀，根本没有反应。

她已经晕厥了过去。

“慕品昕！你回答我！慕品昕！慕品昕！”金利诺抱紧了她，“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妈妈，我好冷。你抱抱我，抱抱我……妈妈，为什么你不爱我？为什么你不夸我一句……为什么不爱我？”

慕品昕忽然说话，但她的思绪已经混乱了。

“品昕，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金利诺。”

“妈妈，我喜欢他，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为什么我喜欢的你都要阻止我？妈妈……我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在，我在。”金利诺抱紧她，“我一直都在。”

“哥哥！你怎么进去了？”

金利诺会头看着一头金发的女孩，“薇拉，你怎么来了？快走，这里很危险。”

“哥哥，你既然知道危险，还要去救慕姐姐。”

“薇拉，听我的话，离开这里。”金利诺一遍跟她说着话，一遍使劲的把慕品昕卡住的双腿拖出一些空隙。

慕品昕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不哭，不笑，太安静了。安静到他能感受到慕品昕正在他怀里一点一滴的消失……

而就在不远处，急速赶来的消防队员让金利诺看到了一点希望，至少现在，慕品昕不会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