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成熟（一）

高少尘看着儿子高远坐在地上玩着皮球，不禁感叹岁月蹉跎，转眼间他已给林云峰当了三年秘书，这三年间他对林云峰越来越熟，或者说形成一种感情依赖，同样在林云峰的心里，高少尘几乎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复杂多样的，领导与秘书，父亲与儿子，相谈甚欢的知己……当然多少还会有些隔阂，就算相处再久也不可能达到亲密无间的地步。Www.Pinwenba.Com 吧随着三年间同林云峰的来往出入，高少尘在文安官场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甚至也越来越受到尊重，很多人见到高少尘就仿佛见到林书记一样谦卑亲近。同时这三年也是高少尘从幼稚走向成熟的三年，他不再愤世嫉俗，而是变得圆滑处世；他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处处低调收敛；他不再踌躇迷茫，而是胸怀满志。从当初进入招商办前途渺茫的年轻人，成长为人尽皆知的文安县一把手秘书，高少尘时常感慨造化弄人。

当秘书的这三年间，张英的埋怨与日增多，身为一个女人，她不希望高少尘成为一个政治人物，因为她从小受父亲的耳濡目染，深知官场里生存的艰难。尤其在成为林云峰的秘书之后，高少尘的忙碌没完没了，加班成了家常便饭，经常是一大早出门，月亮快落时还没回家。有时候招呼不打就跟着林云峰下乡好几天见不到人影，家庭的琐事全撂她一人身上，欣慰的是两家老人都身体健康用不着她操心，主要这两年儿子出生之后，她身上的担子重了不少。高少尘也常有愧疚之心，虽然他对张英的外表一直耿耿于怀，但这么多年看着张英忙里忙外，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安排的头头是道，从来没让他费过心思。他多少有点对不住妻子，如今又有了儿子，他成天也是顾上不照料，儿子看他的眼神都有点陌生。曾经高少尘还想过轰轰烈烈的生活，现在他不这样想了，老婆孩子热坑头，平平淡淡，大家不都是这样过的么？他尽量抽出时间回家陪妻子儿子，却往往是身不由己。

做好秘书的第一准则就是处处委屈求全，而且不能有自己的个性，个性这东西在成年人看来有点像小孩子的脾气，是幼稚的表现。再有个性的人，当两年秘书，也会被领导磨平。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用不了几年就变成一把棱角全无的钝器。原本写好的材料，领导坚持要按他的意图去改，改的一无是处，令人哭笑不得。特别是遇到不懂文字的领导，根本不懂文章的谋篇布局措词语句，还非要提些狗屁不通的意见；若是精通文字的领导，面对写好的文稿，也会改几个标点或是字词，仿佛若不画上两笔，就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领导英明之处。有时候想发泄一番，可又无处诉说，官大一级压世人，当着领导的面你能说什么？社会上有句顺口溜很是形象：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不不行，行也不行。这话在官场上尤为贴切，特别是当秘书的，领导说你写的好就好，领导若不满意，你写的东西就是垃圾一堆。有一次在酒桌上，高少尘多喝了两杯，对大军说：“你知道当秘书最基本的素质是什么吗？”大军吐着酒气说还能是啥，拍马屁呗？高少尘说：“你错了，秘书最基本的素质是忍受，说好听点叫涵养。”那次就他们两个好哥们共饮，高少尘也就放开了，他感叹这当秘书的人，上辈子可能都是狗，主人生气了，朝你骂上几句；主人一出门你得乖乖夹包跟着；主人回来了你还得热情欢迎；最怕主人哪天倒霉了，你也跟着变成丧家犬。

大军讪笑，说既然秘书这么不好干，为什么还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话说回来，高少尘也明白当秘书的确有不少好处，尤其办什么事很方便，给那些局室领导打个招呼，人家都给面子。比如上次办煤厂手续的事，还有帮陈雨弟弟解决的烂摊子，这都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能轻易办到的。况且官场上的很多领导，基本上是秘书升上来的，高少尘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跟了林云峰三年，眼看着他提拨了一批干部，也免职了一些干部，那些干部的上上下下在他眼里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就不由得高少尘不想到自己。小鸡不能一辈子都在母鸡翅膀的庇护下成长，他终归是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早上高少尘去接林书记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不便多问，跟着书记上了车直奔县委大院，进了办公室他把茶泡好，把一些机要文件放到桌面，林云峰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来批阅，却道：“小高，你让组织部刘部长来一下。”不肖片刻刘部长同样铁青着脸进了书记办公室，高少尘在外间沉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到林云峰在拍桌子，“老刘，你说这还像话吗？这些干部还有点党性吗？一点原则不讲，他们还是不是**的干部？”

高少尘瞬间明白了林云峰拍桌子的原因：古水镇的镇长郭义病退半年，组织上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领导上任。郭镇长身体一直不好，本来两年前就到了退休年龄，可一直没有继任人选，只好坚持着又干了两年，今年郭镇长病情恶化，实在不能继续工作，只好同意他退休，国不可一日无君，镇不可一日无长，但这镇长人选却真成了一个不小的烦恼。按理说一个镇长，理应抢着有人当才是，为什么就找不到人呢？这其中自有缘故：文安县是个经济不发达的县，古水镇更是国家级的贫困乡镇。镇干部的工资都有两年分文未发，郭镇长现在退休，连工资还没拿到，看病的钱都要向亲戚筹借。镇书记古永达一个星期往县里跑一次，每次都是要资金，却次次空手而归。这半年他不要资金了，而是要人——郭镇长一退，这书记镇长一肩挑，可工资一分不多，不多不说，而且自己的工资一分也发不到手。古永达资历较老，在林云峰面前硬气许多，他给林书记了下最后通牒：“要是再不给我派个镇长，古水镇这个烂摊子，我就不管了！”

林云峰还得赔着笑脸，“老古，你是党的好干部了，我相信你不会不管的。”

古永达不吃这一套，说道：“**的干部怎么了？**的干部就不用吃饭了？老书记啊，我跟着你多少年了，你见我什么时候退缩过？可我现在实在没法干了，镇上一分钱没有，上面一分钱不支持，要不是我儿子在上海打工每月给我寄点钱，我都快饿死了！”

林云峰眼圈有些发红，古水镇的困难他太清楚不过了，古永达一直是他的老部下，的确从来没诉过苦叫过难，如今要不是情况艰难的过不下去，他也不至于撂挑子。林云峰语气坚定地说：“老古，你再坚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一定给你派个人去！”

话以至此，古永达只好道：“林书记，那我就再坚持一个月吧。”说罢转身要走，林云峰叫住他，拿起桌上一盒红塔山塞他手里，说：“拿去抽吧。”古永达紧紧的握了握林云峰的手，叹了口气，暗然离去。

原本林云峰以为在县里选个下派干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再说是让他下去当镇长，又不是坐牢，不料这个人选还真是难办。组织部刘部长找来平日里那些追求上进的局室领导谈话，起初那些领导个个一脸谦躬，可一听说去古水镇，脸色马上大变，个个摇头摆手，或找各种借口。有的性子直接，当场就说：“刘部长，你让我去古水镇，不如就地把我免了吧。我有老婆有孩子，去了古水镇一分工资领不到，你让我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刘部长也颇为难，总不能因为这事就真的免了一个干部，要怪也只能怪古水镇太穷。

林云峰一发火，刘部长不敢再争辩，只是说道：“书记你消消气，我再去做做工作。”

林云峰说：“服从组织纪律是一个党员干部的基本素质，连这点都不懂，还不如直接免几个。”话虽如此，但他心里也明白，不是那些领导干部看重利益，实在古水镇过于贫穷，那些干部也没说错，让他们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刘部长一走，林云峰被这事搅的越发心烦，坐在椅子上抽烟，文件也没心思看了。

高少尘在外间办公室却动了心思，他想也许这事正是个机会，自己当了三年秘书，也应该到下面锻炼锻炼。况且他也有些私心，越是贫困的地方，越容易干出成绩，好比一块泥巴，可以捏出任何形状，但要把成形的泥像再升级，困难就大了。整整一天，高少尘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凭他和林云峰的关系，只要他开口相求，他也许能去一个不错的部门，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凭自己的能力与努力干出一番事业。

一只雏鹰窝在巢里，永远不会领略蓝天的壮阔。临近下班的时候，高少尘终于下定决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