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2018-04-15 作者: 王宗仁
第七节

一木清直有个习惯动作、也有句口头语——那是在他要做的事情眼看就没有希望成功的时候,他会陡然拍案而起:“八格牙鲁,老子就不相信会翻船!”

他绝对不是那种谁都可以把他捏扁的角色。天生不长翅膀,却总是想飞。飞多高,他并不在乎,反正要离开地面。这也叫一种精神吗?

一木清直正是靠这赢得了他周围上上下下的人们对他赞许的目光。

他很会挣扎,在挣扎中拓宽那立马就要断了的小路,去铺平那深得足以能把他栽进去的陷阱。也怪,绝路逢生。他竟然常常能在渺茫中升起一叶风帆。

因此,中国有一伙尾随他的汉奸,用很特别的语言评价他们这个主子:一木有福,他偏偏能使麻绳不从细处断。

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个日军大队长时时刻刻都把生命掂在手里。在远离岛国的中国为日本帝国卖命,就那么容易么?这儿的民愤是一片无边的火海,随时烧死每一个来犯者都是可能的。

那么,这一回呢?

宛平城没有拿下来,虽然专员公署轰了个稀巴烂,但毕竟没有达到他们设计的目的。宛平仍然牢牢地掌握在29军的手里。

这是他说什么也不能容忍的。是的,不能容忍!

一木清直的那股窝在心里的气又上来了,这气一冲上脑门就是力量,就是仇恨。他把他的部属们召来,吼着嗓子这样说:

“我们要下这个决心:4个小时内,让宛平城和卢沟桥成为我们的。你要有这个决心,我要有这个决心,大家都抱定这个决心,我们才能将大帝国的旗子挂在宛平城楼上!”

从话里不难品出这位自信得几乎发狂的大队长,其实是很自卑的。狂到极处便是脆弱。

一木就这样向宛平城再次发起了进攻。他坐镇指挥所,发号施令的气度陡增三分。尽管外表看来镇静自若,但他的几位颇为知己的部属还是看出了大队长今日有点慌慌乱乱。那两撮仿佛贴在腮帮上的小胡子,即使在不讲话的时候也一动一翘的,不知为什么。

他的指挥从来很讲究,今天更是层次分明。战争的指挥是一门高超而复杂的艺术,并不是所有的肩膀上有个脑袋的人都能掌握的。这是一木的观点。

先是调动炮兵向宛平城、卢沟桥轰击。一木那斩钉截铁式的手势,往日经常这么摆乎,但,这一次斩得更有劲,截得更干脆。

狂轰滥炸长达2个小时。

紧接着,一木实施他作战方案的第二步:数十辆战车掩护步兵向29军的阵地扑去。

“扑”,请注意这一个字。确实是扑去,铺天盖地地扑卷,饿狼扑羊似的贪婪!

那气势分明是要把眼前所有的障碍统统碾碎,压平。

然而,碰到了“钉子”。

早就做好回击敌人反扑准备的中国守军,这时集中了4个多连队的火力消灭敌人的战车和密集的队伍,强大的火力网把来势凶猛的敌人“定格”在一个地方,劈头盖脸地打。

这样的局面是一木清直绝对不能容忍的。他急了,疯了,几乎是从指挥所跑出来,站在一片坟滩上履行他的指挥职责。

他看到几个日军抱着脑袋往后跑,便喊道:“饭桶!给我往前冲!”

有一群中国守军冲了上来,他火急火燎地对他的部属吼叫道:“咬住敌人!一定咬住不放!”

……

他的嗓子嘶哑得喊不出声了,两只眼睛像两口火井,冒着灼灼逼人的凶光。

部属们都不敢看他,那是要吃人的一双眼睛呀!

一木清直伤心极了,他的指挥不灵了,他的部属总是冲不上来,而中**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组织起的进攻压了回来。为什么29军的阵地变成了咬不动的“钢镚”?而他的队伍就像豆腐一样一碰就破?

他实在不理解。

一木急得在坟滩上乱跳乱窜。他先是踏上一个本来就不高的坟滩,嫌低;又蹦上另一个较高的坟滩,还是不够高。此刻,他真巴不得窜到云层上去看看整个战局。也许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把自己变成一枚重型炮弹,从空中投下,砸射在中国的阵地上—那个阵地是他的眼中钉呀!

一木在坟滩上疯了似地走来走去。突然,他感到中国守军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了,他马上走下坟滩,这样会缩小目标。

此刻,一木只有一个心愿:走出坟地去!

可是,密集的火力网已经绞住了他,使他失去了自由。

走不出去的坟滩地!

这是一片野坟滩。在村人们印象里,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过,只有那些野狗交媾时才到这里来活动。绝了人迹的坟地,因了这些狗们的放肆,益发增加了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坟滩上坚硬的地面,留下了一木焦急而零乱的脚印。

他挣扎着要冲出坟滩。谁料这次的挣扎却失败了,有一个魔影死死地拖着他,使他根本无法摆脱。

他一次又一次地下达了进击的命令,不是为了吃掉敌人,而是让他的部队把他救出坟滩地。可是,中国守军一次又一次把他的部队压了回去。

他还在挣扎……

这时,中国的军人已经冲进了坟地,他们喊着他的名字:

“一木清直,别藏了,快点站出来缴枪,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缴枪不杀……”

就在这一瞬间,一木清直也许产生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大地一阵颤裂,地动山摇似的颤裂。他只感到晕晕昏昏的,好像被人牵着耳朵飘上太空,又像让谁拽着腿跌入了地层下。在经过了这么不知是上还是下的一番折腾之后,他便被一条小船运载着流向了遥远的地方……

灵魂之光渐渐地深入到地穴之中,闪了一下,便永远地灭了。

坟滩上躺着一木清直的尸体。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