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2018-04-15 作者: 王宗仁
第三节

真的感谢人类祖先早就创造了谈判这种胜了可以要挟对方,输了可以乞求对方,两军相持胜败难料时,可以稳住对方,在战场上可以缓解争端的行之有效的妙方。眼下,河边和牟田口玩的就是这一套魔方:谈判。

他们认准了:在谈判中可以赢得难得的也是神圣的时间。

于是,牟田口再次派人送信。好像生怕送信人把信送到月球上去似的,他再三叮嘱说:是宛平城。不要过卢沟桥,回龙庙旁边就是。记住了吗?宛平城。

宛平城东门紧紧封闭。

送信人只得绕道来到西门。因为他有牟田口的“手谕”,又是给王专员送信,守门的卫兵很客气地放他进城。

这是一封很简练、明了的信,就写了一行字:“请王专员或金营长出城谈判。”

“出城谈判?”

鬼子真他娘的会玩花样。谈判桌这方寸天地竟玩出这多名堂,一会儿进城协商,一会儿出城谈判,尽是花花肠子!双方组成的谈判小组刚刚在城里以不欢而散结束了一次会晤。该说的都说了,想说的又不让说,现在有什么必要出城谈判?

王冷斋看罢信,不屑一顾地将信往桌面一撇,冷淡地说:“我们没有时间陪敌人玩花招。”

金振中拒绝得更是坚定:“目前这种危急关头,守卫国家领土的重任是不许一个指挥员擅自离开职守的。”

河边还在等待着回信。

秒针的每一次跃动对他都显得那么沉重而漫长。他的正常感觉已经没有了,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像河里的小鲤鱼一样使人无法抓住它。按他的想法世界最好是攥在他手心里的一种玩物。此刻他下一道命令,让时间停止运行,直到他们的援军赶到卢沟桥为止。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公正的时间老人连一个惜时如金的善良人都不会偏爱,更何况对一个杀人如削泥的刽子手。

河边泥胎一般坐着,他确实有山穷水尽的感觉,该使出的花花点子全使出来了。

“你不赐舍我,我就拖住你!”

他的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的人们看过京剧《红灯记》的总不少吧,会记得鸠山说话时的神情的。河边就是那个样儿。

他不信没有办法治中**队。河边还有什么事能被难住吗?笑话!

又来了,牟田口第三次派人到宛平城来送信。严格地说,这不是信,是声色俱厉的最后通牒:

一、限于当天(指8日——作者注)下午8时前,中**队撤退到永定河西岸,日军也撤退至河东。逾时日军即实行以大炮轰城:

二、通知城内民众迁出;

三、城内日本顾问樱井、翻译斋藤等,请令其出城。

王冷斋看完信,冷笑一声了之。

送信人有几分奇怪,问他冷笑为的哪般。是的,他总不能带着这在他看来不明不白的笑回去见主人呀。

王冷斋很直率地告诉这位“使者”:你们放明白点,这是在中国,侵略者有什么资格以“老太爷”的口气发号施令?

送信人对这样的回答仍不满足,要王冷斋对他们信中的三条意见作具体答复。王便逐一驳了那三条:

“请你转告牟田口,第一,本人是非军事人员,对撤兵一事,不便回答他;第二,对于城内的民众,我们自有处理办法,不必贵国劳驾顾虑;第三,至于樱井等人我方早就令其出城,是他们愿留在城内商谈,还声明要尽自己努力使事情得以解决。这是他们一番好心,我们怎好赶其出城?就这些,请你回报你的主人。”

送信人走了,他没有走西门,偏要从东门闯出去。急于见到主人的心情使他忘了东门是禁止通行的。

王冷斋的答复并不会使河边、牟田口们感到意外和失望。从某个意义上讲,这样的结果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一切努力纠缠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吗?中方越不按他们的意见办,才越使局面显得五彩缤纷和零乱,乱中好搅和,乱中能实现他们的罪恶目的。

牟田口的脸上是一种说得意不全是得意、说失意不全是失意的复杂的、令人难以琢磨的表情。他对送信人说:

“拿酒来!”

他在亢奋的时候总要喝酒……

对于牟田口的表情以及表演,王冷斋当然是不会看到的。但是,他有一种预感:

日军即将进行的报复是加倍的残忍、疯狂。绝对会如此。

王冷斋做出决定:城内的政府工作人员一律搬走,到民房里去办公。

从政府的办公地方到老百姓的住家,顶多也就几十米远。就这目光可及的几步路却一下子把敌人推到了遥远的彼岸,本来清晰的目标变得模糊起来,本来唾手可得的事情变得难以下手了。

日军不会因此就善罢甘休。他们有一个始终不变的侥幸经验:胜利往往出现在坚持一下的挣扎之中。

强盗自有强盗的逻辑。

牟田口的第三封信遭到拒绝后,日军对宛平城的炮轰便随之开始。这是他们早就定下来的对策。

王冷斋的努力不可能付之东流。

果然,专员公署办公厅的房子首当其冲地成为敌人炮击的头号目标。好些人包括王冷斋在内都看到了,那炮弹打得很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第一发就击中了,接着,日军的数炮齐发,猛轰一阵,专署的房子被炸得东倒西歪,变为一片废墟。

只因王冷斋早走了一步棋,才使日军的愿望变为泡影。

这在当时以至后来都成为许多人探索的一个谜:日军的第一炮为什么就击中了专署的办公房子?

谜往往是神秘的。因其神秘也就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揭开这个谜的还是当年的当事人王冷斋和洪大中。事过几十年后,他们在各自写的回忆卢沟桥战斗的文章中,都不约而同地描述了宛平专署成立时发生的一件事。这种事将人们引出了五里雾——

驻丰台日军大队长一木清直是第一个来专署表示“祝贺”的外国人;接着,日本驻丰台的宪兵队长和日本在丰台的警察署长都相继前来“祝贺”。按说,当时中日两国的关系还算不得紧张,甚至可以用“友好”二字来形容。专署成立,日方派人来“祝贺”,不奇怪。问题是一木的行动令人生疑,他原来外出都是骑一匹高头大马,谁都知道他的专人坐骑是从不离身的。可是这次从丰台到宛平城5里之遥的路,他却出人意外地徒步而来。怪?

好些中国人当时都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这闷葫芦里装的是鸡还是狗。不过,人们对此事也没有过多地去深究。吹了一阵风,也就过去了。

读了王、洪二位的回忆录后,许多了解当年日军第一炮击中宛平专署大厅的人,才猛然醒悟过来,他们马上想起了一木清直下马步行的那个镜头,原来这个日军大队长在以步当尺、测试距离呢!

可是:我们太善良,也太迟钝,没有一木清直那样的“远见”——他在发动“七七事变”的半年之前,就开始测试“炮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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