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2018-04-15 作者: 王宗仁
第二节

从8日清晨开始,平津公路线上的咽喉,宛平专署所辖的通州就出现了人满为患、车满为患的灾难。道路窄了,短了。房屋矮了,小了。整个县城给人一个超负荷容纳人流、车潮的感觉,仿佛马上就会爆炸。

连日来时下时停的阴雨,把满世界都漫成了水泽,让通州县城成了水中的一个小岛。这里滞留着日军的两个步兵大队和一个炮兵部队。他们是从四面八方调遣来增援卢沟桥前线的日本军队,堵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了。

通州因梗塞而瘫痪。

瘫痪使通州变得更加梗塞。

县城随着滴滴嗒嗒的雨滴声还在继续膨胀、扩张,它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超过本身承受能力数倍的拥挤、浮躁和呐喊,于是,便溢了出来:

汽车像方向盘失灵似的飘出了公路,歪歪斜斜地栽满了路边;

人像没有了辔头似的奔马顺其自然地走进了每条深深的小巷甚至居民的院里;

小城的居民们则一家人或者数家人集中起来紧紧地蜷缩在一间祖辈传下来的黑房里,不敢迈出门坎半步,屏住呼吸大气不出,胆怯地好像在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通州可着嗓门嘶喊了一个白天,当夜色降落之后,突然变得静悄悄的。抽掉了血气一样的静悄悄,死一样的静悄悄,爆炸前的静悄悄……

唯有悠悠长长的雨声敲打着满城湿漉漉的军人、军车。

通州瘫痪在阵地前沿的战壕里。

如果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此刻在自己的客厅里团团转的河边正三,显然是把他看得太渺小了。他是一头掉进枯井里的老牛,怒吼着、挣扎着要跳出这口把他即将吞没的井。他确实还不曾这样暴躁过,像吃了火药似的,只见他跺跺脚,用掌心一击桌子,开始骂娘。老牛在井中东一撞,西一碰,却硬是找不到出口在哪里。他又是一击桌子,大骂:

“娘的,八格牙鲁!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呢!”

人往往在悲观至极时都说些反话、浑话。其实,河边正三哪儿想死呢?他要堂堂正正地昂首挺胸地活着,还要千方百计地把瘫在通州的增援部队抢救出来。他不能没有这些部队!他的帝国不能没有这些军队!为了这些在他眼里的“命根子”,他穿针引线,上窜下跳,几经周折才把它们从各地“引”到华北,眼看就到卢沟桥了,马上要加入到大进攻的“战争交响曲”中去。谁料,出了这场意外的麻烦。

通州!通州!

应该诅咒的通州。

河边正三的手终于伸向门把,他仅仅犹豫几秒钟,就拧开门。一阵风雨迎面扑了进来,他又紧紧关上了门。

外面是他去不得的世界。

他又喘喘地在屋里跳窜起来,只是无一句话,那两撇胡子要飞起来似地翘动着……

牟田口就站在河边的一旁。他一直没有吭声。这时他把一块手绢递过去,让河边沾去额头上的汗水。

天气闷热,经不住折腾。他满脑门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河边扔掉了凝聚着腥汗味的手绢。

他需要爽心的凉风。

他不能不心焦。第一枪已在7日夜间打响,如果大规模的进攻不在8日,最晚9日紧紧跟上,这不等于给中**队留下了宽宽裕裕的反扑时间吗?

反扑!中国的反扑将会比我们的进攻疯狂千百倍。河边确信自己的这个推断是不会错的。

急!告急!

增援的部队向通州告急!

通州向卢沟桥前线告急!

卢沟桥向河边告急!

……

在经过一阵像无头苍蝇似地乱飞乱撞之后,河边反而变得冷静下来了。他往雕花太师椅上一坐,招招手让牟田口来到自己跟前,说;

“中国人爱说一句话,叫做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现在我们只有向他们学习了,唱一支拖延时间的歌了。”

“拖延?哦,我明白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么多部队在通州受阻,我总不能把他们都背到卢沟桥来吧!”

就这样,河边和牟田口商定,推迟了进攻宛平城的时间。

当然,他们不会叫“推迟”,那样有辱于一个指挥员的名声。河边的说法很坦然,且洋洋自得。他说:

“就这么定了,我们把攻城的时间选择在9日拂晓。”

河边抛出这个决定时才是8日的下午。箩面细雨下得正紧。

绵绵雨丝拉长了河边的心思,也拉长了8日午后到9日拂晓这段距离。

河边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直犯愁:怎么打发这段漫长的时间呢?

的确漫长。战场上,特别是在战壕里,哪怕等待半分钟也是煎心的悠长,难熬……

河边感叹:

我要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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