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离母校杏雨步杏坛 忍出嫁杏云泣别家(2)

2018-04-15 作者: 杏园秋雨
第二十五章离母校杏雨步杏坛 忍出嫁杏云泣别家(2)

杏雨从城里回来了。杏雨从延令县的最高学府回来了。他看见家门口的老银杏了。他看见银杏树下的爹爹、大妈妈、妈妈这三位老人,还有他的姐姐了。他们向他走来,他向他们奔去。近了,老银杏和亲人们一起将杏雨搂在他们的怀里。杏雨哭了。他知道他们也哭了。

杏雨回家不久,他这“回乡知青”竟有幸进了“插队知青”的圈子,队里将他与三名男插队知青编在一个劳动小组,这可是杏雨意想不到的事。那个时候,城乡区别还是挺大的,不说别的,单就都是同窗的中学毕业生来说,就有了“城”与“乡”之别,“插队”与“回乡”之分。城里的同学“插队”,有的“上山”,有的“下乡”,虽多是愁眉苦脸,甚至泪痕满面,但很受器重,每人胸前都有大红花,然后是红旗引路,锣鼓送行。也别怪,这些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受父母宠爱的孩子一下子要远离父母去农村吃苦,有谁舍得啊?所以给他们这等“光荣”,大概也有抚慰的意思。家是农村的学生是享受不到这个“福分”的。他们只能是“哪里来的哪里去”,拿了毕业证书,无需动员说服,背起铺盖便可直接回家转。不过比较起来,还是农村的学生“幸运”,因为他们仍在父母身边,时时可以得到亲人的照顾帮助,不要说离家远去仍要吃苦,就是有个“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家的“穷窝”啊!

杏雨没想到自己是“回乡知青”,有自己的“穷窝”不算,还可以到“插队知青”的“知青点”的“银窝”里去转转,而且和他们几个“插队知青”一块劳动,享受着和他们一样的劳动待遇,因此杏雨感到这是他失落中的一个幸运。

其实,这是队长的有意安排,他跟明仁是魏家门房兄弟,排行老大,识不了几个字,人虽粗,但对有文化的人还是喜欢的。所以,这几个插队知青就放到他这儿来了,他也就把杏雨放到他们这一块儿里去了。杏雨父亲虽是支书,但这里面可绝没有他的意思。不过据说这三名知青还都有点“来历”的。杏雨不问这些,他总是白天跟他们一块劳动,晚上便来知青点与他们侃大山。他常与他们讲他父亲摸据点,打鬼子,抓汉奸和怎么与地主“还乡团”作斗争的事。偶尔也与他们谈谈家乡的掌故。

只是有回杏雨到知青点却听了件令他不太相信的事。知青点中的一个叫孔之登的告诉他,说队长的堂弟魏明仁会计来他们知青点了,还跟他们讲了个笑话,逗得他们差点给笑掉了大牙。原来那天明仁来与他们闲聊,得知了他们各自的家庭背景,然后便为迎合孔之登,编造了一个“新婚之夜”的低俗笑话。他跟他们说,自己无知,快结婚了还不懂房事,弄得新婚之夜摸不着门儿,结果在老婆肚脐上转来转去,射了老婆一肚脐眼儿,后来还是老婆引导他才知道了那门儿。杏雨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他哥哥明仁讲的。魏明仁多精明,他会这么愚蠢?有这么愚蠢的事?会这么愚蠢地讲?那样的事,农村长大的伢儿只要不傻,自小看牛呀羊的“讨窝”便也就懂了,杏雨就是小时的那回挑猪草看见自家的公羊奔去给人家母羊“讨窝”而明白的。所以,他不相信哥哥会是那样的傻蛋,也不相信哥哥会讲那样的傻话。可听孔之登的口气又不像是在无影子造西厢啊!那么哥哥为什么要讲那样的傻话呢?杏雨很是纳闷。他没有跟孔之登说,这队长的堂弟也是他李杏雨的哥哥。孔之登他们此时还不知道。

又过了几天,杏雨遇到哥哥魏明仁,他想问哥哥,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此时,魏明仁则把杏雨喊到一边,颇神秘地小声对他讲说这三名知青里那个叫孔之登的是县革委会孔副主任的儿子。因此,明仁要杏雨多与他拉拉近乎,说是这样以后会有好处的。杏雨听了,有点不入耳。他跟他爹一样,不喜欢也不习惯去钻营这些的。同时他也在心里完全清楚了哥哥去知青点的真正目的,完全清楚哥哥一定讲了那些话和为什么要讲那些话了。杏雨对哥哥什么也没讲,只是表情冷淡地走了。明仁见他如此,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了头自语道:

“真是成不了器的书呆子一个!”

自此,杏雨反而与那个孔之登保持了点距离。恰在这时,按照三年前撤并小公社建制,重新成立大公社的区域划分,元坔大队所隶属的城北公社革委会来了通知,要李杏雨和三名插队知青一起赶到公社去开会,不得有误。李杏雨心下狐疑,他不知上面要他这个回乡知青也去开会究竟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这是不仅对他父亲了解,而且对他李杏雨也同样了解的公社党委书记李益为在通知上加的他的名字,让他也去开会的。他到了那里才知道,今天来开的这个会,对他李杏雨而言绝对是件大好的事情。原来,公社要在他们四人中立即抽一人去做民办教师,另外三人去工作队。虽然李益为有心想让杏雨去工作队锻炼,以后好留在他的身边做个秘书什么的;虽然当时仍有人称教师为“臭老九”,教师的工资待遇也不高,特别是民办教师更是低得可怜,犹如“二等公民”,但李杏雨面对这突兀的选择,还是不曾有多少犹豫,而毅然地决定加入民办教师这个行列,干教书育人这份工作。他觉得这份工作比较适合自己,也圆了祖宗的一个梦。

那次杏雨对诗雪说了句有关他名字来历的古诗,确实说得有点牵强,因为他不是春天生的,他是风吹古木降杏雨,月照孺子映秋霜时生的;这个古木指的是银杏树,而不是杏子树,可起这个名字时,倒是实实在在地寄寓了他将来能步入“杏坛”这个希望的。其实这不只是个希望,更是杏雨家祖祖辈辈的一个愿望啊!从他祖父叫向士,父亲叫成儒,再到他叫杏雨,就不难看出这个愿望是多么深沉和强烈,又是多么地一脉相承了。不管是“师者为尊”,还是“臭老九”,在李杏雨的心中,教师这个职业始终都是蜡烛样的圣洁与闪光,也是他的追求与向往。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这也许是他非常难得的一次如愿以偿,然而又有谁知,这样酸甜苦辣地如愿以偿之后又会又有多少酸甜苦辣在等待着他的品尝啊!

杏雨从公社开会回来了。他把自己将要做民办教师的消息告诉了一家人。大家听了都为他高兴。成儒显得尤为激动,他对着两位“夫人”说道:

“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退休之前,我看到佤罐儿终于有了出息,当上了老师,真正地圆了佤祖上的梦,我着实呵喜(欢喜)啊!伢儿他妈,这恐怕就是你叫说的祖宗旺人保佑咧!我就说过,我成不了儒,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一个儒的。这不,被我说着了吧?!”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两个孩子,一手拉着一个说:

“你两个本来都可以考大学的,但事情总是算不到的啊!佤杏云命不好,这伢儿又疼我叫三个老的和她弟弟,初中毕业就回来挑担子吃了苦了。罐儿呢,高中毕业也回了家,可又不是你这伢儿一个人呀,大家都这样的。所好的是你这伢儿还算有福气,这回虽没跳上“龙门”,也没跳出“农门”,还是在自家吃饭在自家屙屎的农村户口,但毕竟学的文化有了用,谁遇到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总要喊你一声先生呢!只要佤罐子韧性(认真)干,教得出了色,让人都晓得,不愁以后转不了正,吃不上皇粮(国家粮)的!你叫说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大家都高兴地应和着。

哈——哈——全家人都难得地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一九七二年的三月一日,又是一个正月十六。杏雨受指派来到本大队的小学即元坔小学正式上班了。自此,他在这三尺讲台前耕耘了四十多个春秋。他手执破折号似的教鞭,天天拔动勤奋大合唱的琴弦,轻轻敲醒懵懂的懒梦,悄悄地将失望点成希望!每一个春秋,他都用顿号似的汗滴,浇灌着学生的每一项成绩;用逗号继续着自己的下一个教学计划与目标;同时把分号当作个人利益和事业之间的沟壑,从而以自己的行动在括号内书写下“人民教师”这光荣的称号!岁月沧桑,虽然红笔将他额上的皱纹与鼻梁上眼镜的度数不断点刻加深,粉笔也将他的满头青丝染成了一片银霜白雪,但他始终痴心未改,不变的永远是那颗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的红心。那是因为,四十余年教学生涯开始的这天,他就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父亲朴实的叮咛,殷切的期望,也就是——韧性地教好学,教好每一个伢儿,要教得出了色,让人都晓得!

诚然,杏雨心中理想的火炬是为他父亲那深情的嘱咐所点燃的。然而,现实则往往是无情的,它往往让你很沮丧、很失望,并以此来考验着你的意志与信念。杏雨从一踏上教育工作岗位就当头被泼上了一盆冷水而遇上了这样的考验。报到后,他领受的工作任务是一年级的一个教学包班,而且因校舍不够,他的班级是租用的离学校五百多米远的民房。杏雨到这儿时,只见房子有点破,前后各有一个小门,没有窗户,里面蛛网密布,外面没有厕所。望着这样一个“教室”,拎着块小黑板站在那里的李杏雨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泪水直在眼里打转。他虽身在农村,也过惯了苦日子,但自他上小学起十余年过去了,想不到他的小学母校竟然面貌依旧,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发展,以至到今天上学的孩子多了,校舍不够,而租用了这样的民房。他没有办法,在这儿幼儿园已好多年不办了,他的学生都是才启蒙的娃娃,他只能靠自己去清理,去打扫,以便先把孩子都安顿进来再说。他又赶快向房东借了两个一米多高直径也近一米的缸,埋在这间房的东面,中间拉了块塑料布,然后两边分别插了个标记,算是有了男女“厕所”。他忙了半天,还没顾得上上课,却这个尿了裤子,那个要擦屁股的找他来了。更令他头疼的是没多长时间,就又听到孩子在哭叫,说是掉到粪缸里了,他只好赶快去救孩子,把孩子拉上来,弄水给孩子擦洗。等他这一切都忙活好,已经到散学时间了。这四十三名学生,就他一人包班,语、算、音、体、美、劳全他一人教,又是住在民房里,又有这么多的“杂务”,这叫他怎么去上课,这个老师又怎么个当法啊?!

杏雨彻底失望了。不要说他来上班没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就是有,也不会想到当老师的会如当保姆一般工作,又脏又累的艰苦到这种程度,当然也就更不会想到以后还将有更多更大的艰难了。他只是感到失望,而全没了刚走进校办公室报到时的那种好奇与兴趣。他真想哭。

他终于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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