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中国奶酪——乳腐和臭豆腐干

2018-04-15 作者: 薛理勇
第三十二章 中国奶酪——乳腐和臭豆腐干

食物是维持生命最基本的东西,在没有现代保鲜和储藏设备、技术的前提下,如何延长食物的储存时间,也是古人与自然斗争的行为和方式。在游牧时代或游牧社会里,牛奶之类的兽乳是人类食品的主要来源,但牛奶极易变质,如何将牛奶制成可以长期储存的食物也是古代科学的一个重要课题。牛奶未及时饮用,会自然凝聚,产生酸凝乳;将这种酸性物质与含有水溶物的液体——乳清分离,得到的就是鲜奶酪,再把鲜奶酪通过酶的作用加工成可以长期储存的干酪,这就是cheese。

中国也很早就有cheese和cheese的制作、生产。在《豆腐及其他豆制品》一文中引用的《旧唐书·穆宁传》中已提到酪、酥、醍醐、乳腐,这些都是奶制品,其中“乳腐”并不是今日用大豆做的豆腐,也不是用豆腐发霉做的乳腐,而就是cheese。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收有“乳腐”,但它并不收入“谷部”,而是归入“兽部”,足以证明这“乳腐”是用动物的“乳”经腐变而制作的食品,就是外国的cheese和中文的“奶酪”。

中国很早就进入农耕社会,也是大豆的产地和最早种植大豆的国家。牛奶中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大豆中的主要成分也是蛋白质;牛奶可以制作奶酪,大豆加水磨碎后的豆浆同样可以制作与cheese相似的食品,那就是“腐乳”(许多地方称之“腐乳”,我老家福建也叫做“腐乳”,但吴方言区大多称之“乳腐”),但是,古人也把豆腐讲作“乳腐”或“腐乳”。古籍留下的关于“乳腐”的文字不多,又很简单,所以难以判定他们讲的“乳腐”是今日的豆腐还是乳腐。清查慎行是乾隆进士,作诗甚多,其有《豆腐诗和杨芝田宫坊四首》,其中“之四”是这样的:

茅店门面映绿杨,一标多插酒旗旁。

行厨亦可咄嗟办,下箸唯闻盐豉香。

华屋金盘真俗物,腊糟红曲有新方。

须知澹泊生涯在,水乳交融味最长。

该诗是以豆腐为主题展开的,那“腊糟红曲有新方”一定是指乳腐,也许还可以理解为今日乳腐品种中的火腿乳腐、糟方、红乳腐和白方。

乳腐的制作方法与醉麸相似,将已经成型的豆腐切成相应大小的方块后置于木框中,接种已培养的毛霉菌或根霉菌,在25℃的常温下保温2~3天,其间适当翻动,以利霉菌的繁殖,豆腐的表面长满如细毛的菌丝体,这就是“毛豆腐”。在被称为“豆腐之乡”的淮南一带有吃“毛豆腐”的习惯,并与“臭鳜鱼”一起被列为当地名肴。我因公去黄山市,当地的同仁十分客气,在招待宴上就有“毛豆腐”。豆腐的表面长着很细长的绿毛,也不洗去,犹如“绿毛乌龟”,上海去的人都不敢下筷,我则浅尝辄止,口味不敢恭维,这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如古人所说的“国不同风”、“民不同俗”。将已长毛的“毛豆腐”取出,分层加盐渍约10天,然后再添加红曲、酒酿、烧酒等辅料后移入甏里加盖密封,在常温下静置数月开封,就得到了乳腐。各地因工艺和辅料上的差异而制作出不同的乳腐,是下饭佐酒的好东西。以前上海的油酱店多叫做“糟坊”,乳腐大多由糟坊开甏供应,客人自备小碗,店家就从甏里取出乳腐装碗,最后还会舀一小勺乳腐卤。乳腐卤或用乳腐打碎调成的卤汁,是做菜的上档调味料,常见的“乳腐肉”就是以乳腐卤替代酱油做的“红烧肉”;如用红乳腐卤为调味料加入墨鱼中煮,使墨鱼缩小而变得硬而韧,就是浙东名馔——“剥皮大烤”。

乳腐和奶酪同为蛋白质霉变而制作的食品,英文名为soybean cheese或bean-curd cheese,就是“大豆奶酪”或“豆腐奶酪”。乳腐的制作发祥于中国,中国也是乳腐的生产地,更常见的名称则是Chinese cheese,也就是“中国奶酪”的意思。就像我还不习惯西方的奶酪一样,许多欧美人也不习惯Chinese cheese,但在我认识的外国人中,许多人都很喜欢吃“乳腐肉”,更特别喜欢吃“剥皮大烤”。

上海人所谓的“米苋”、“苋菜”在许多地方被叫做“hɑi菜”、“hɑn菜”等,但是大多数人不知该怎么写,这“hɑi”或“hɑn”又是什么意思。“hɑi菜”应该写作“蔊菜”。李时珍《本草纲目·菜部第二十六·蔊菜》中讲:

蔊菜生南地,田园中小草也。冬月布地丛生,长二三寸,柔梗细叶,三月开细花,黄色;结细果长一二分,角内有细子。野人连根、叶拔而食之,味极辛辣,呼为“辣米菜”。沙地生者尤伶仃,故洪舜俞《老圃赋》云:“蔊有佛士之风。”林洪《山家清供》云:“朱文公饮后,辄以蔊茎供蔬品。”盖盱江、建阳、严陵人皆喜食之。

李时珍描述的蔊菜就是米苋,更正确地讲是“野米苋”,“野人连根、叶拔而食之”,今天上海市场里,大概只有米苋是带根,扎成小捆出售的。朱文公即宋代大儒朱熹,他是徽州婺源(今江西省婺源)人,侨居福建建阳;他讲学的地方叫“考亭”,于是也被叫做“考亭先生”。李时珍所引宋人林洪《山家清供·考亭蔊》的原文为:

考亭先生,每饮后则以蔊菜供。蔊,一出盱江,分于建阳;一生于严陵滩石上。公所供,盖建阳种。《集》有《蔊》诗可考。孙崿以沙卧草,食其苗云。生临汀者尤佳。

《山家清供》中讲的“供”多指菜肴,如《晋书·何曹传附何邵》:“(何邵)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钱二万为限。”——何邵是一食客,一天花费在菜肴上的钱就要二万(文)。《山家清供》可以理解为“家常菜肴”。盱江又称汝水,即今抚河,在江西省东部,今江西省抚州即以抚河得名;严滩即“严子陵钓鱼滩”,在今浙江新安江。朱熹经常用蔊菜作下酒菜,但蔊菜的采摘期仅在二三月,不须一月,蔊菜老了,不能食用,浙江、福建一带就以蔊菜所抽的苔腌制,就是宁波人讲的“蔊菜梗”。以前,宁波的农家和城镇居民每年会做“蔊菜梗”,而如今,在宁波的餐厅或在上海的宁波餐厅里把“蔊菜梗”当作特色地方菜上桌——讲实话,除了长期在宁波生活过的人外,大多数人不喜欢这既咸又臭的“蔊菜梗”。朱熹“每饮后则以蔊菜供”,但蔊菜的可以食用期不足一月,也许朱熹常吃的不是新鲜的米苋,而是腌制的、可以长期储存的“蔊菜梗”。

以“蔊菜梗”的卤汁再加上竹笋根、苜蓿、姜、甘草、花椒、食盐煮开后加入雪菜,冷却后封入甏中,让其自然发酵约一年,这就是所谓的“臭卤”。将豆腐切成方块,浸入“臭卤”中让其自然发酵几个小时(6小时以上为佳),取出后在豆腐的表面沾有臭卤,豆腐的内部也因发酵而有密而小的气孔,那就是“臭豆腐”,并被英译为fermented bean cord或strong-smelling preserved bean cord,再译成中文又成了“发霉的豆腐”和“有强烈臭味的腌制豆腐”。

在江南,臭豆腐是常见的家庭菜肴,一般在臭豆腐上放少许毛豆,或打上几只咸蛋后清蒸,味道不错,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更是极佳的下饭(宁波方言菜肴之义);而小贩则把臭豆腐放入油锅中炸至焦黄色,就是江南有名的小吃——臭豆腐干。《图画日报》绘有“卖臭豆腐干”一画,配画文说:

臭豆腐干腐且臭,臭腐如何可入口。

不道世多逐臭夫,买来下粥下饭兼下酒。

我童年时上海特多卖臭豆腐担,一般不固定设摊,而是走街串巷,沿途叫卖。小贩大多是绍兴人,用浓重的绍兴口音喊叫“臭豆腐干”,发音近于“qiu-diu-gɑn”。每块售价2分,小贩会用一种细草(应该是做席子的草)把几块臭豆腐干相串,打一个结就可以提着拿走;如食辣者,即可在摊上舀一小勺辣虎浇在臭豆腐干上。我记忆中,上海人很少去买臭豆腐干下粥下饭,倒是用来作下酒菜者,是比较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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