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粉为“面”,米粉为“粉”

2018-04-15 作者: 薛理勇
第一章 麦粉为“面”,米粉为“粉”

麦子和稻谷是中国最主要的两种粮食作物,麦子磨成的粉叫做“麪”(“面”的异体字)或“麺”(“面”的繁体字)。这个“麪”既是形声字,又是会意字,“丏”就是“不见了”的意思,音miǎn,把麦粒磨成粉,那麦粒自然消失而成了一堆粉。北方多麦,北人也以食面为主。所以直到今天,北方人仍把麦子磨成的粉叫做“面”,如在面中掺水捏成团叫做“和面”,而江南人就叫做“捏面粉”。和成的面可以做成许多种不同的食品,古代统称之为“饼”。放在沸水中煮的就是“汤饼”,汤饼又有有馅的饺子、馄饨和无馅的面条之分,而无馅的面条是常食,于是“麪”和“麺”又特指面条。“麪”和“麺”在汉字结构中属于形声字或会意字,当它们被简化成“面”后,其汉字的特征消失了,仅是一个符号而已。以前,面馆门口会挂一幌子,上面书一大大的“麪”或“麺”,人们一望即知,这是一家面馆,如在幌子上书一“面”字,那也许会被人误解为——这里大概是修面的理发店或美容院了。

北人以面食为主,于是和成的面可以使用各种方式制作成不同的面条。用刀削者为“刀削面”,如使用不同的刀又可以削出不同的面条,有业内顺口溜讲:“刀不离面,面不离刀,胳膊直硬手端平;手眼一条线,一棱赶一棱,平刀是面片,弯刀是三棱。”用双手拉者为“拉面”,古代又叫做“扯面”,明朝宋诩《宋氏养生部·扯面》中讲:

用少盐入水和面,一斤为率。即匀,沃香油少许。夏月以油单纸微覆一时,冬月覆一宿余。分切如巨擘,渐以两手扯长,缠络于直指、将指、无名指之间,为细条。先作沸汤,随扯随煮,视其熟而浮者,先取之。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前,上海很难见到拉面馆,离我家不远的四川北路海宁路转角有一家“凯福饭店”,以京菜著称,我最早在那里见到和吃过拉面。如今,全国许多大小城市遍布甘肃、河南等地人开的拉面馆,拉面的制作工艺和流程与明朝人的记录基本相同。

上海人把机器轧制的面条叫做“切面”,后来我发现许多地方均把这种面条叫“切面”,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种机器轧制出来的面条会被叫做“切面”。上世纪60年代我在江西省中部的吉安市生活过一段时间,街上有几家面馆,一些面馆的门口扯有幌子,上书“清汤大面”。起先我以为这里供应的是汤水很清的“阳春面”,后来才知道,江西方言中“清汤”是指馄饨,所谓“清汤大面”就是这里供应各式馄饨和面条。倒是那里的“北门医院”门口有一面摊,同样也供应“清汤大面”,馄饨皮子和面条都是摊主自己做的,将和好的面用擀面杖打成薄片,再用刀切成馄饨皮子或粗细不一的面条。我幡然醒悟,在没有机器制面之前,江南人没有北方人做面条的技巧,只能先将面团擀成薄片,再用刀切成面条,这种“切”出来的面条当然就叫做“切面”了。虽然后来有了轧面机,但这种面仍然被叫做“切面”。实际上在我老家福建,家庭中也经常自己做面条,就是把面团先打成薄片,将其折叠后再一刀一刀切成面条。老家方言讲作“qiɑn面”,做qiɑn面讲作“打qiɑn面”。原来,“qiɑn面”就是“切面”的家乡方言读音。

切面多为现做的面条,现做现吃,不能长期储存。后来,人们制作出一种模具,在“锅”底下开无数的细孔,将面团放入“锅”中,加力挤压面团,面团从细孔中挤出而成了面条,再把长长的面条挂起来晒干后轧成一定长度,这种半机械化生产的干面条就叫做“挂面”。在上海,这种挂面早已机械化生产,生产过程中没有“挂起来晒”的工艺,而是直接用机器烘干。作为商品的挂面大多卷成筒,每卷一斤,所以上海人把挂面叫做“卷子面”。

米碾成的细粒叫做“粉”。显然,“粉”既是形声宇,又是会意字。《说文解字》对“粉”的释文有点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

粉,所以傅面也。从米,分声。

意思是:粉是用来涂面孔的,也即是一种涂脂抹粉的东西。倒是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作了说明:

……古傅面亦用米粉,故《齐民要术》有“傅面粉英”……

稻米产于南方,在中原为稀罕之物,于是南方人以稻米为口粮,北人则视其为珍贵的护肤品,将其磨成粉来涂面孔。把米磨成粉可以加工成各种食品,将米粉做成面条状,那就是米粉、米线,不过,古代又叫做“米(xiɑn)”。宋代陈造《旅馆三适·序》中讲:“予以病愈不食面,此所嗜也。以米代之,且宜烧猪。客有惠清白堂酒者,同时飨。作三诗识之。”录其中一诗如下:

厥初木禾种,移植云水乡。

粉之且缕之,一缕百尺强。

匀细吐绪,洁润鹅截肪。

吴侬方法殊,楚产可倚墙。

嗟此玉食品,纳我蔬蔌肠。

匕筋动辄空,滑腻仍甘芳。

岂惟仆餐饵,政复奴桄榔。

即今弗洎感,颇思奉君王。

“粉之且缕之,一缕百尺强”,就是将米磨成粉,做成很长的线状,这当然就是现在的米线了。作者提到米“且宜烧猪”,这实际上就是今日的“粉蒸肉”,现代的做法较多,可以将米粉煮熟,均匀地与已被酱油浸过的猪五花肉相拌,然后上笼蒸熟,是一道不错的菜。

洪迈是南宋的大学问家,其著《夷坚志》多“民间故事”,保存了不少古代民间资料。该书收录王季明给事《举馋客席上粉》词,挺有趣,抄录如下:

妙手庖人,搓得细如麻线。面儿白,心下黑。身长行短,蓦地下来后,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场欢会,早危如累卵,勃推饤椀,终环似引盘美满。舞万遍,无心看。愁听弦管,收盘盏,寸肠暗断。

古代的米线大多使用籼米制作,籼米粉的黏性较差,所以米线与面条不一样,制作时就容易折断,不论是水煮或锅炒均更易断。上录王词前段讲厨师做米线的过程:将米粉搓成团,放入一个有许多“心”的容器里,用力挤压,许多长长短短的米线一下子流了出来;下段讲煮米线和吃米线的感受,由于米线很容易折断,所以古人把用米线做的羹叫做“断肠羹”。该词可能写于南宋迁都临安(今杭州市)之初,还对政权南迁抱着忧愤,所以词末有“愁听弦管,收盘盏,寸肠暗断”之句。

以前,米线大多使用籼米粉制作,容易折断,但口感较佳。如今,制作米线的粉改用籼米、粳米、糯米按一定比例配制的混合粉,不容易折断。我是吃惯了传统米线的,当然认为纯籼米的米线相对好吃一点。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美味纯粹凭兴趣、爱好,很难评判孰优孰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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