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浩月

房间一灯如豆，浩月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着月桂树，每到夜深之际，花香弥漫着整座城市，在月光笼罩下，格外安谧美好。

萧石的府邸不算大，也不算气派，只是简朴中自成一份独一无二的优雅别致，但看房间纱幔上绣着的月桂花纹，便是用青云丝线单反两面双次绣著而成，看来萧家对刺绣技艺也十分精通。

只是，如今看到这些，如今看懂这些，除了带给舒写意窒息般的心痛，什么都没有。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瞬间的时光，她从万人疼爱的小姐沦为朝廷钦犯，背着上一世的仇恨重生，独自在这宽阔的天地间挣扎，再无人能如长姐或者二哥一般待她那么好，拼死相护之情，不知何时才能相报？

黯然失神间，萧石与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子叩门而入，那女子穿一袭浅碧色的浩月长裙，裙摆绣着月桂花纹，腕间戴着一串铃铛，笑容清新甜美，奈何一双清亮的眼睛却一片灰败。

“萧将军。”舒写意收敛了心头的黯然，朝萧石颔首表示问候，后者搀扶着那碧衣女子上前，将一碗参汤放在案几上，道，“舒姑娘，这是家姐，萧敏。”

“舒姑娘有礼，深夜打扰，还请不要见怪。”萧敏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来，笑容深深，看不见一丝属于她生命的阴霾。

舒写意抿唇，淡淡开口：“怎会，倒是我给府上添乱了。”

闻言，萧敏握着萧石的手，笑意越发深了许多，连连颔首夸赞：“阿石，写意姑娘真得好亲近，光听着声音便觉得像山涧清泉，林间莺啼，想必容貌也是当世无双吧。”

除了长姐，这世上几乎从未有人如此真心真诚地夸赞过她，宫中那些女人虽然各个敬她三分，但奉承之词不可尽信，因而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颔首抿唇：“萧姑娘谬赞了，红颜枯骨，无甚不同，萧姑娘心明聪慧，坦然从容之气度，是写意万万比不上的。”

她的话，倒让萧石有一次重新认识了她一回，这样的道理，不是那些深山道士或修仙练道之人才会参悟的道理么，何故她年纪轻轻便如此淡漠潜静，而那时常不自觉微微蹙起的眉心，又仿佛是有什么难以割舍的羁绊。

萧石觉得，她很神秘，又很奇怪，每一次的了解都像一个漩涡让他不自觉泥足深陷。

萧敏忍不住握住舒写意微凉的双手，她虽看不见她的模样，但听弟弟说是她救了他的性命，而弟弟说，她是从月亮中而来，却又说自己只是略懂术法的普通女子，然而这一刻，她也情愿相信，她就是月亮神女。

“舒姑娘安心住下来，再过几日便是咱们浩月拜祭月神的大日子，这些年，浩月子民生活得不太好，又加之两年天灾，许多穷人家几乎颗粒无收，姑娘能让阿石重生一次，想必也能带给浩月子民更多的福气。”

萧敏的话，比萧石理智了许多，但她还是将她当作了神女，舒写意没办法，再解释也是多余，因而只是轻笑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卯时刚到，萧敏便吩咐丫鬟取了一套浩月民服来给舒写意换上，她得随萧石一起进宫解释贡品被抢之事，既然要面见巫王，就得悉心准备一番。

舒写意看了看那套颇为繁华的衣裳，穿着风格与大燕很不相同，就连发髻都要编上许多小辫子盘绕在脑后才行，她不习惯，也不甚喜欢，因而，当萧石等到她的时候，她依旧一席如月般浩然白衣长裙，长发垂于脑后，只用额间一枚清亮灼目的水晶额饰装扮，却丝毫不能减弱她妖艳无方的姿色。

见他有片刻迟疑，她开口解释道：“我觉得，用我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去见你们巫王，就是对他最大的尊敬。”

萧石恍然大悟，不禁在心底又一次向她行了大礼，然后带她乘坐轿辇一同朝王宫而去。

路过那棵月桂树时，舒写意察觉到额饰上的水晶石发出微弱的光芒，她心头一骇，隐隐觉得这桂花树上萦绕着灵气非比寻常，看来浩月一国，也并非真正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很快，便到了王宫，诸多侍卫宫女像萧石行了礼，她随着他的脚步进入王宫大殿，发觉桂花的香味格外浓烈，而大殿的布置也充满了浩月的风情，无论是雕花还是龙案上的桌布都绣着月亮作为神圣的象征，就连窗前的花瓶里都插满了刚开的月桂花，难怪房间里龙涎香的味道多掩盖不住月桂的芬芳。

浩月的子民，当真崇拜极了月亮神女，将月桂树当做神树，处处摆放供养，期盼着神树能带给他们最大的喜乐平安。

很快，内侍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巫王到。”

舒写意照着萧石行礼的样子也一同垂首躬身，左臂轻然摁着右肩，淡淡道：“见过巫王。”

不比当年初见燕国皇帝燕域，浩月巫王身上没有浓烈的压迫感和身为帝王的森严威武，反倒是个清俊和蔼的男子，周身上下因为目中的一点点哀伤而更像个普通人罢了。

“起来吧。”

那声音很轻很明朗，只是有些像被蒙了灰尘般，带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悲伤，舒写意缓缓抬首望去，正对上巫王的双眼。

刹那，巫王凝眉，死死锁住了舒写意，目中翻涌而来的各色情绪，有想念有惊讶，有欢喜也有失望，到最后统统化为一丝长叹，就连萧石都不明白今日巫王为何会有这样多的情绪？

舒写意心中一紧，该不会这巫王与她这具身体是旧识吧？不会，一定不会，白落尘说过这副身体是他们天山往生花灵凝聚而成。

想到这些，她慢慢放松了自己的情绪，反倒是那巫王原本温和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他指着她，开口问道：“你是谁？”

“舒写意。”她颔首作答。

他眉心紧蹙，戒备顿生：“你不是浩月子民，你是哪里人士，来巫王宫中有何企图？”

见此，萧石很快将舒写意护在身后，单膝下跪，凝眉解释道：“王上息怒！此次在运送贡品途中遇上强悍匪徒，他们使计杀死了卑职带去的全部护卫，将贡品洗劫一空，卑职差一点就死在他们手中，多亏了舒姑娘出手相救，卑职这才有命回宫。”

他没想到巫王会这般警惕舒写意的来历，这不像巫王平常的性子，难道巫王认得舒姑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听他这般解释，巫王死死盯着舒写意的眼终于肯慢慢放松了警惕，然而却始终没有移开目光：“贡品被洗劫一空？”

事关两国邦交，如今无法如期将贡品送去燕国，也不晓得那丧心病狂的燕域又会用怎样的借口来折磨他的子民！想到此，巫王顿感无力和惭愧，连日来处理政务，积郁成疾，当即便咳得撕心裂肺。

“传巫医，快传巫医！”内侍急忙端了热茶过去，眼见巫王如此憔悴，担心不已。

“不必了，不必了。”巫王却固执地摆摆手，轻然阖目的瞬间，舒写意看到了他眼底流泻出的自责和焦虑。

萧石拧眉上前，俯首跪地：“都是卑职无能！害得王上如此费心，卑职该死！”

“咳咳咳！”

巫王咳得停不下来，一旁服侍他多年的内侍急得不得了，可他却又不许传巫医上殿，此时，舒写意上前两步，广袖轻抚，一道轻灵的月色光晕慢慢渗入巫王起伏不停的胸前，眨眼他便舒服了不少，非但没有再咳嗽，就连多日来的胸闷头疼都得到了缓解。

彼时，大殿所有侍卫奴才，包括萧石和巫王自己，都怔怔迷失在她绝美的容颜中，无法自拔。

“你……”

巫王彻底相信了萧石的话，她的一举一动那么美丽，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他轻轻捂着胸口，半晌凝视着那张脸和眉宇间淡淡而傲然的笑意，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反倒是萧石最先回过神来，她的本事他已经领教过了，她若不是神女，那也是修为高深的仙人，否则如何连邀月教主都治不好巫王的病，她却如此轻而易举便能控制。

“多谢舒姑娘为巫王治病，萧石感激不尽！”

舒写意转身，俯首将萧石搀扶起来，却望着巫王，开口道：“巫王只是太过劳累，多注意休息便好。”

“你治好了寡人的病。”他终于开口，再次望着她时，眉梢眼角都是种温暖与充满思念的回忆，“萧将军奏折上说，你是月亮神女，看来你的神力果然比邀月教主还要厉害，竟然能控制得住寡人多年顽疾。”

舒写意轻笑，她不喜欢巫王眼里对她的那种暧昧不明，虽然她并不晓得他有什么故事和过往，但这种帝王的青睐，会让她想起长姐的一生，也会让她讨厌和憎恨。

“我不是神女，只是这半点灵力出自……师父之手，他悲天悯人，心地慈悲，我用他的力量救助世人，便是为他积德，所以，无论是萧石还是巫王您，我出手相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不，她也不是为自己，是为白落尘。

闻言，萧石愣在当场，而巫王更是挑眉凝眸，大殿的气氛骤然有些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