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爸爸:我要有尊严地死

2018-04-15 作者: 余闲
1.爸爸:我要有尊严地死

毕竟是十二月了,才过五点,夜色就扑向天空。Www.Pinwenba.Com 吧天上满是浓云,凝着铅灰的怨气,要怒鞭大地。但经过长久的坠落,雨点似乎累了,落到杨略的脸上时,已是细碎无声,淡然无色,空余一股寒气。

自从接了一个电话,杨略就愣愣地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现在被寒气一激,才惊醒过来,惊惶地看着周围。

校园里的路灯亮了,雨丝在光晕中闪过,朦朦胧胧,周围一时宛如梦境。啊,应该是梦,一切都是梦。在他模糊的泪眼里,周围盛开着洁白的花。棉花,栀子花,梨花,樱花。温暖的,清香的,干净的,短暂的,翩然地开满天空。

“爸爸——”游丝般的声音从心里钻出,他被蜇了一下。一阵寒流荡过胸口,散开到身体各处。

刚才妈妈在电话里说:“略略,你爸爸身体不太好……本来打算等你放假回家再和你说。可爸爸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怕——”

“爸爸得了什么病?”

“胃……胃癌……”

杨略的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在他心目中,爸爸一直很健康,积极,而且总在微笑。虽然以前也曾胃部不适,但何以至此呢?

“怎么可能?”

“略略,一年前就确诊了……”

“那怎么不去治?”

“去年冬天动了手术……”

“那次不是治疗胃溃疡的吗?”

“其实是胃切除,我们没有告诉你,怕你担心。”

“可是,”杨略的脑海中浮现出爸爸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一年来,爸爸身体不错,胃口也很好啊。我以为……我以为他全好了!”

“手术效果是不错,但一个月前去复查,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这次……这次没办法了。要是开刀,反倒更伤元气……你爸爸说,倒不如就这样静养着,吃点药,还可以拖点时间,做点事情……”

妈妈在电话里凄凄切切,絮絮叨叨,杨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里起了一股旋风,呜呜呜地怪叫,圈子越扩越大,将他的眼、鼻、口、四肢都猛地吸进去,狂卷起来,撕裂了,泼洒得满天满地,旋风过处,只剩下一片狼藉。

杨略请班主任办了缓考手续,在宿舍里稍事收拾,就赶到机场,登上了当晚十点从北京到杭州的飞机。等飞机腾空而起,看着脚下越来越远的城市灯光,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在中学时虽和爸爸写过书,自恃有些才华,但一到大学,发现身边高手如云,他变得毫不起眼。大一时,他写了不少诗歌小说,向文学杂志投稿,但都石沉大海。而在书店里,他看到许多装帧精致的小说,一看作者,居然是他的同龄人,且已声名鹊起,拥有大量粉丝。他翻着这些书,心就一点一点沉下去,最后有气无力地回到房间,看着自己的文章,忽然自轻自贱起来。

“我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对自己不那么自信了。到了大二,他除了上课,就宅在寝室里,玩玩游戏,看看电影,将日子过得潦潦草草。至于考试,不求高分,但求通过。像他这样的学生一抓一大把,他们在高中里奋发图强,考上名校后,心满意足,没了目标,整个人软趴趴的,像被抽了主心骨。

葛怡依然与他同校,就在前几天,还来约他出去。看他兴致阑珊,不由关切起来。

“你怎么了?”

杨略是好强的,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总希望英英武武的。如今没了才华作骨架,不免有些自卑,更加不敢倾吐心事了。

“我没怎么呀。”

“想看看你最近写的文章。”

“最近……没写。”

“嗯?”

“没灵感。”

葛怡感觉到了他的冷淡,一时也不说话了,两人之间有了无形的屏障。杨略暗暗自责,决心写点什么,找回自信。但灵感的小鸟,从来不会落在焦灼的心灵上。他越是消极等待,越是寝食难安,越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于是忧郁如游蛇,盘踞于内心,凉滑滑的,不时蠕动一下。或许唯有爸爸会给他鼓励。初中时用十封神秘来信,告诉他做人的道理。高中时用十堂人生规划课,告诉他如何走好关键的几步。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去求助,他怕爸爸失望。

他陷入了孤独。

如今爸爸也将离他而去,那这个世界还为他剩下了什么?往后的道路,他该如何走呢?

到家已是深夜。爸爸还在客厅沙发上等他。妈妈坐在边上,正用勺子给他喂汤。

“略略,你回来了。”

爸爸像以前一样招呼着他,脸上挂着笑容。只是,这一次爸爸没有起身,腿上还盖着毛毯。

难道爸爸已经不能走路了吗?

爸爸看到他表情异样,就一指妈妈,笑着说:

“你看,有名医亲自服侍,爸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待遇不错吧?”

“爸爸——”

杨略含着眼泪,将包裹一扔,几乎是跑到了爸爸面前,抓住他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四个月没见啊,爸爸变化这么大,脸瘦得失了形,皱纹显得那样多,鬓角已经苍白了。

他不禁悲从中来。

“爸爸,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国庆长假,我本来可以回家的……而且,暑假里我还跑去了贵州……”

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七个字的分量。我们总是以为,亲人会一直健康,未来还有机会去孝敬、陪伴。但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到底哪个会先来。于是,一旦有了意外,每个人都有无限的遗憾,并且永难弥补。杨略说不出话来,将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

爸爸用消瘦的手掌抚摸着杨略的头,依然在笑,但眼眶里早已湿了,嘴角也在不停抽动。

“暂时的不相见,是为了以后永远相见!”

“爸爸,不要离开我们。”

“好,不离开。我答应你。”

明明知道爸爸的承诺只是一种宽慰,但杨略还是安心了些,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坏。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爸爸,你怎么不住医院呢?”

他一直心怀侥幸。照正常情况,既然是癌症晚期,就应该住进高危病房,床边是各种闪烁的仪器,医生护士往来不息,二十四小时监护。现在爸爸住家里,是不是说明情况并不严重?甚至,爸爸妈妈是在合伙搞恶作剧,故意骗他回家,以此警告他,不要忘了亲人。他多么希望爸爸和妈妈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就像过愚人节那样。

然而这一切没有发生。妈妈还在喂汤,爸爸回答说:

“因为我不想离开人世的时候,浑身插满冰冷的塑料管;也不想追悼词上,写着千篇一律的‘医治无效’;更不想开膛破肚地死在手术台上。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我就想要有尊严的死。在最后的这段时间,我要住在温暖的家里,和你们一起度过。”

爸爸说话很慢,表情平静,有一种奇特的温润,让杨略因绝望而颤抖、慌乱、无助的心,逐渐有些平稳了。

但杨略还是不愿触及“死”字,就岔开话题,说了些路上的见闻、学校的趣事。他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将笑话说得支离破碎。不过爸爸还是笑了,似乎只要看着儿子,他内心就无限欣喜。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快十二点半了。妈妈在一旁说:

“略略,时间不早了,爸爸要休息了。你也洗洗睡吧。”

爸爸说:“对!略略,快睡吧。明天我要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你要知道,爸爸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可一点儿都没闲着。”

妈妈轻轻地点了一下爸爸的额头:

“你还说!一点儿都不听话!”

爸爸嘿嘿笑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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