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如何培养有开拓精神、有创造性的人才

2018-04-15 作者: 李泽厚;杨斌
9|如何培养有开拓精神、有创造性的人才

问:你如何看,如何培养有开拓精神、有创造性的人才?

答:开拓精神实际上是一种能力、素质。Www.Pinwenba.Com 吧中国留学生的考试成绩突出,但实验动手能力却不如外国学生。长期以来我们只重视让青年学到书本上的知识,却不注意培养他们的能力,忘记了学习知识的目的是什么。不学知识当然得不到能力,但知识本身并不代表能力。有位科学家说过,科学发现就是选择,这就要善于判断。我们应当培养青年判断、选择的能力。对待知识本身,也需要选择。

前段时间报刊掀起了各种知识竞赛热,知识竞赛不应太滥。我见到不少琐碎无聊的题目,连专家也未必需要知道或记忆的“知识”。青年的读书热情很可贵,让他们去学、去记一些没有意义的知识,不是好的方向。在接受具体的知识时,青年人首先要注意的是科学的学习方法,建立合理的知识结构,要以创新为目标,而不应把任何东西都当知识来记,这样记的结果,只能使思维迟钝。世界上的大多数科学发明,都是由知识积累有限、但富于创新、挑战精神的年轻人完成的。

问:那么是否知识不重要呢?

答:不,恰恰相反。知识面越宽广越好。有的学者提倡青年自学要早一点专起来,这当然是好意,也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现在青年读书存在的问题还是狭,知识面太狭。我主张青年要博览群书,不要过早地去钻某一点。“术业有专攻”,在什么基础上去攻呢?最好能在雄厚的基础上去攻。只有这样,才能较快地攻出成果。过早地去攻,恐怕难以出成果,欲速则不达。现在的大学分科分得太细,各科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不利于广泛地吸取知识营养。鲁迅早就提倡搞自然科学的读一点文史书籍,搞文学的学一点自然科学知识,“触类”可“旁通”。听说清华大学准备开办中文系,这倒是一件大好事!

问:哲学年鉴刊登了你喜欢的格言,引起了一些青年的兴趣,它们是什么?

答:“有得于内,无待乎外”;“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可夺也。”

……

问:您所著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批判哲学的批判》和《美的历程》,出版后很受欢迎,尤其是在青年人中间。从研究范围上看,三部书一部讲近代思想史,一部讲康德,而另一部则谈美学。它们之间,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吗?

答:若说联系,我想也许在于书中谈到的问题,都或多或少与现实生活有所关联。从题目上看,三本书全在讲过去,但起点却出于对现实的思考。例如,讲康德我是联系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重要问题来讲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和《美的历程》也是想对我们时代、民族、文化、艺术以及我们的哲学,获得某种自我意识。回顾过去是为了展望未来,也许,这就是三本书的共同点吧。

问:您现在正进行什么工作?

答:我正在弄一本《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的论文集。……我这本书所研究的问题和现在的一些著作不完全一样,比如孔子吧,有多少部哲学史就可以说有多少位孔子,每个人都有他所理解的孔子,并且都认为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孔子思想。我的兴趣却不在这里,而主要是想探究一下两千多年来已融化在中国人的思想、意识、风俗、习惯、行为中的孔子,看看他给中国人留下了什么痕迹,给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带来了什么长处和弱点。这个孔子,倒是个活生生的,就在你、我、他以及许多中国人中间。

问:看来这也是一部有现实意义的书?

答:我希望如此。我们长期闭关自守,现在正真正走向世界,和各民族大接触大交流。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反省一下自身的文化和心理,获得清醒的自我意识,减少盲目性,我觉得这正是哲学史工作者在中国的现代化建设道路中可以或应该做的工作。

问:从您所谈的看,您每写一部著作都有现实的追求?

答:我不想为写书而写书。我常想,图书馆有那么多书,我再加上一本,究竟有多少意义?有些同仁搞学问则是因为觉得“好玩”,是出于某种高雅趣味,但我也很少这种兴致。

问:人们在读您的著作时,往往有这样一个印象:您的观点很新鲜、论述很简洁,但引证、考据比较少,和好些学术著作的写法不大相同。在这个问题上,您有什么想法?

答:……我觉得,在某些情况下,先“见林”比先“见树”更重要。坦率地说,对于当今一些大的理论框架,我是不大满意的,很希望自己的书能在大的方面见见“林”,也许是比较模糊的“林”,但希望能对别人有所帮助。我的工作,主要是提出问题,如此而已。就思想史而言,研究至少可以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历史学家的方法,一种是哲学家的方法,历史学家的方法主要着眼于历史事实本身的真实、准确和清晰,对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哲学家则主要是借历史来发表个人的见解,所以往往把历史和现实联系起来……

问:看来,您更愿意做一位哲学家了?

答:这并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现实的需要。鲁迅大可去写他的文学史,但他偏偏选择了杂文。为什么呢?我们的事业不是个人的,需要大家一起干。我的书也许没有什么长久价值,但只要有一两句话能够引起当代人们的思考,对青年人有所启发,我也就感到欣慰和满足了。我不追求和空想“永恒价值”。

问:您谈到的“永恒价值”,恐怕是人们很难绕开的问题。……您对您的著作以及您生命本身的“永恒价值”,恐怕不是没有考虑吧?

答:那当然。我从来不为稿费写文章,也不为名声和“好玩”而工作。人的一生很短促,怎样使生命变得更有意义?这也许是促使我写作的真正动力。其实我完全可以干别的,或许也能干得好。为什么选择现在这项工作?这问题一两句话谈不清楚。我常劝青年人去读读歌德的《浮士德》,这是一部很有意义的著作。在浮士德的几个生命里程中,爱情也好,功名富贵也好,都没能满足他。那么最后是什么使他满足了呢?这就是一个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海德格尔说,哲学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是死亡问题。如果你知道你很快会死去,你同时也就意识到你现在还活着。那么,活着又意味着什么?为了什么?如何活着?这确实是人们难以绕开的问题。

至于我的工作,我想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书很快就被人遗忘。我的书主要是为青年人服务,不过写作时我从没有想过怎样迎合青年人。我希望能找到一些时代所需要的、应该有的东西,能抓住一些客观的、有价值的东西。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会被埋没的。

(※ 节选自《走我自己的路·答记者问》,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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