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细腰长发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十一章 细腰长发

我发誓再也不会问任何男人,他是不是爱我?

因为我曾经问过,没有得到答案。Www.Pinwenba.Com 吧

1

三年前,一次酒醉后,我流着泪问金石:你究竟,爱不爱我?

他不语,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手上印着斑斓的油彩,半晌,说:为什么要问呢?

为什么要问呢?

我听到自己的心一片片地碎裂,随手抓起案上的裁纸刀,割下一缕头发,抛下。然后,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去。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或者说,是走离我自己的生命。

天知道,我是爱他甚于自己的性命的。

2

我们那时已经交往了整整两年。在一次画展上相识,我为他的才华折服,而他,说为我惊艳。

开始得非常顺利,但进展得十分苦涩。

交往的两年里,我没有别的男友,也不见他有过别的女友,我们约会,吃饭,喝茶,看电影,但,仅止于此。放肆的时候,我会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而他不语,也不动,眼望屏幕,如柳下惠坐怀不乱。

秋天,红叶满坡,我们相约去香山赏秋。坐汽车,挤在最后面的座位,车子行进在漫山红叶间,天在红叶的背后是那么地蓝,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无声地,落了泪。头发被风吹着,拂在他的脸上,纷乱而纠缠。

眼泪洇湿了他的夹克衫。灰色的,沾着油彩。

夹克衫很厚。他不可能透过衣裳感知我的眼泪。

那样厚的夹克衫,大概一年也不会洗一次。但即使不洗,也不会记得我的眼泪。

没有人知道,夹克衫不知道,满山的红叶也不知道。

那一种每到红时便成灰的悲哀,连对自己都诉说不清。

这样隐忍的爱情,有时,其实是一种折磨。

两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在拍拖,可是我与他,甚至不曾有过一个牵手。

没有牵手,也没有承诺,更没有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

爱不爱我?爱不爱我?我们彼此,时时刻刻在做一个猜心的游戏——不,不是彼此,只是我对他。我看不透他的心,而我的心事,早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写在我纠缠的青丝里。

香山脚下,静翠湖边,我们要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品,他告诉我,他最爱的就是绿茶,绿茶的舒展,就像一个长发细腰的女子在舞蹈,是敦煌的飞天,是巧夺天工,是画。

3

从香山回来,我专门地拜了师傅,学习茶艺。

我学习很多事都是为他。

爱上一个人,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他。想为他使自己变得更加完美,想可以为他做得更多。

我懂得了从来茶道七分满,懂得冲绿茶只要八分水,我知道分辨明前和雨前,知道关公巡成韩信点兵,还知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但是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亲手为他冲一道茶?

不仅是冲茶,我还希望能为他煲粥,洗衣,在他下班时,替他开门,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渍,说:你回来了。

然而,永远只是下饭馆,泡茶楼,看电影,以及无声地流泪。

没有尽头。

4

那一天,老同学茶话会,我没有喝茶,却喝了许多的酒。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我醉。

我醉倒在一个男子的怀里,他叫郝良,是我的旧同桌,他说:有什么委屈,哭出来。

也许爱上一个人便一定会觉得委屈,然而两年,七百多个日子,毕竟太长了。所有的委屈积攒在那里,左冲右突,只等着一个突破口,便要爆发出来。忽然之间,习惯了克制和矜持的我竟然号啕大哭。那一刻,我终于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爱情,其实不过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尽情哭泣的怀抱。

但我推开了那个给了我片刻温暖的怀抱,连手袋也忘记拿,就那样跑出去。

外面下着雨,可是顾不得了。在雨中,我急急在走,急急地走,想见他,立刻见到他,仿佛这一刻见不到,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奔到画室时,整个人已经淋得湿透。画室的门大开着,他在做画,一只手夹烟,一只手拿笔,挥汗如雨。

我倚在门外,看着他,泪亦如雨。

他觉得了,回过头,很吃惊的样子。我们对望,我头上是雨,脸上是泪,他看着我,却不肯过来相扶,他问:怎么了?

我说:你究竟,爱不爱我?

仿佛石破天惊,然却落地无声。

雨,沙沙地下,沙沙地下。你究竟,爱不爱我?

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我终于问出口。

我问了,他却没有回答。

5

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重复地做一个梦。

梦里,有无边无尽的细雨,而我在雨中疾走,没有目标。

雨,沙沙地下,沙沙地下。我在雨中哭泣,喃喃自语: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我真正地开始了拍拖,和郝良。在他面前,我可以笑,也可以哭,活得任性而真实。

但是,我却惊人地憔悴下去。

腰更加细,头发也更长了。泡绿茶时,眼泪会不自觉地滴在杯中,和着茶水一道喝下去。

只是半年不见,再遇金石时,他差点认不出我。

他张口,闭拢,再张口,说:又到秋天了,我们一起去香山,看红叶?

我又想流泪,但是忍住了。我说:秋天时,我要结婚了。

6

我结婚了。

结婚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状态。

我为郝良煲粥,洗衣裳,每天等他下班,替他开门,说:你回来了。

我甚至为他生了小孩。腰身渐粗,头发也剪短了。

但我从没有为他摆过茶道,也不曾问他是不是爱我。

我发过誓不再问任何的男人是不是爱我。

爱不爱都不再重要。婚姻使所有的浮躁都消逝,连同敏感的爱与哀愁。

婚姻教会坚强的女子柔软,教柔软的女子变得坚强。

我不知道自己是柔软了还是坚强了。在婚姻中,我最重要的功课是学习忘记。

我不大会流泪,也不肯怀旧。我不看任何的画展,并且绝足香山。

也许是刻意的,可是时间是个好老师。

但是偏偏有好事者愿意替我和他传递消息,逼我记起。记起时,才知道从来不曾忘记。

也许是偶然,但我宁可把这看作天意——

朋友是记者,她去采访青年画家金石,在他的画室里,看到最醒目的位置放着一个衣架,挂着一件衣裳——灰色的夹克衫。

朋友说,那件夹克衫大概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很脏,但很明显他非常珍爱它,并且,在衣裳的背部,画着一幅油彩画,是个女子的背影,长发,细腰,看身形,倒与从前的我有几分相似。

细腰长发,恍如前尘。忽然间,我想起在画展初相识那日他说过我的,惊艳。

7

那天下午,我与朋友喝了很久的茶。

我正襟端坐,烫壶,震壶,洗茶,翻茶,一板一眼地为朋友做着全套茶艺,仿佛面对满堂的观众在做一场隆重的演出,但也许,只是对着冥冥中的那一个人。

爱上一个人,是一生一世的事。从此,所有的事都只为了做给他看。甚至,不论他看不看见。

朋友喜欢看小说,喜欢编故事,喜欢推理与猜测。她说这里大概有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很多年前,金石曾经爱过一个女子,长发,细腰,但是因为某种缘故,他失去她,从此失去了爱的力量。后来他遇到我,因为与那女子有几分相似,遂交往起来,可我毕竟代替不了她,所以,他放任我另嫁。

我笑,说你的想象力真正丰富,以茶代酒,与她干杯。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我一直在猜测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其实,我才是那个女子?他曾经真正爱过的人,是我,但是因为生性的迟疑而惮于表白,刚烈的我,却不肯再等下去,急急地宣布了婚讯。于是,才有了他三年的沉默和那件画衣……

8

我始终都没有勇气开口去问他,那画中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我?

我究竟是长发的因?还是细腰的果?

我害怕,知道答案之后,我会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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