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18-04-15 作者: 王晋康
第二十九章

猛子向各位执政者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这里。Www.Pinwenba.Com 吧片刻之后,一万个人影像流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过这里,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中。七位执政目送他们离开,感觉到他们的欣喜之情伸手可掬。

别动军战士们离开了,溶洞陷入完全的寂静。姜元善上次来的那七天中,洞中一直保持着静谧,但那时有一万名战士潜伏在旁,从那静谧中能感受到战士们的训练有素,能感受到这支军队铁一样的作风。现在的寂静则是真实的,是宇宙洪荒时状态的复现。不过,寂静之中也有八个人的欣喜之情在涌动。布德里斯为大家准备了茅台酒(既然这儿是茅台的故乡),大家拥抱亲吻,举杯庆贺,频频干杯。最后姜元善说:“好了,请大家把酒杯放到一边,开会吧。”

八名赤身**的政治家坐在乱石上,开始了这次重要会议——这种景象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姜元善说:“首先请大家起立,向先祖致敬。尽管我们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肯定接收不到我们的脑波,但我们还是要向先祖表达我们的感恩之情,也祝他老人家早日恢复内心的宁静。”

“可能这是执政团最后一次会议了,”姜元善笑着说,“七人执政团本来就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可以说是先祖硬塞给人类的。现在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人类社会应该恢复正常秩序了。再说,咱们都已经年过花甲甚至年过古稀,该歇一口气了,也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你们说对不对?”

“当然,既然我们坐上了这个位置,那就要善始善终,把扫尾工作做好。昨晚我考虑了一下,在这场超乎预料的胜利之后,我们还有两项小小的未完之事,如果能把它们完成,这一届执政团就算功德圆满了。我先说一说,大家补充。”

“第一件,你们都已经接受了那个观点:生物的所有物种——当然包括人类——本性是邪恶的,但各物种在进化之路上前行时,也会逐渐建立一个共生的圈子。圈内的主流是和谐和利他,圈外的主流是杀戮和竞争。这个态势一千万年之后也不会改变,只是看共生圈扩大到哪个范围而已。人类社会的共生圈还没有发展到涵括全人类,是一场星际战争硬把我们箍”到一块儿了,它只是特殊条件下的特殊产物。现在,外界的压力已经消失,怎样才能使这个“箍”不至于破裂?人类已经有的这个共生圈,即使它来自于拔苗助长,从根子上带着先天不足,也仍是弥足珍贵的,我殷切祈望它能够维持下去。只要它能勉强维持,就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稳定并自我完善。如果不能……不要忘了,地球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军营、一个大军火库,据计算,人类文明的自杀系数已经大于1.8了。我真诚地希望,各国间的军备竞赛不再继续,已经弱化的国界不再复原,已经消失的种族屠杀、宗教圣战或任何人类内战不再复现。还有,我们几个之间曾经出现过的猜疑和提防也永远成为过去。

“第二件,土不伦曾说地球是恩戈星最好的备用星球,其实这句话反过来同样适用。领土扩张是所有生物的本性,现在,如果地球想向外扩张,有一个现成的最佳星球在等着我们。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们不去,也许一两千年后,恩戈星第二远征军就会抵达地球。虽然我们去那儿并非想把恩戈人变成高智力肉用家畜”,即使单单是对先祖感恩也不会这样做。我们将向他们展示地球人的仁爱。虽然,初期的武力征服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随后会努力促进两个种族的文化融合,以文化之同来弥合血统之异。甚至也不排除以下的可能:科学家们发明一种办法,能让两个种族交配繁衍,从而建立两个星球及两个种族的真正共生。

“好,目前我只想起来这两件小事。请大家发表意见。”

会场沉默很久,他们现在才知道姜元善到这儿开执政会议的动机——今天的会议内容是不能让先祖听见的。

赫斯多姆苦笑着说:“你说的可真是‘小’事。想完成它们,至少需要一千年吧。”

“但这两件事确实应该去做。”加米斯说,“姜执政长说得对。由于特殊机遇,人类有幸得到先祖的恩赐,才有了今天这个不太牢固的共生圈。单就圈内而言,它也完全是人类精英们所梦想的大同社会。现在如果放任它自生自灭,放任它崩溃,那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对不起,我想说一点私人话题。”布德里斯说,“大家都知道,我在加入执政团时曾有一个承诺:在与外星人的战争结束之前,暂时放弃在人类内部的仇恨。换句话说,现在我该把仇恨重新拾起来了。但是坦率地说,这些年我已经被惯坏了,习惯于代表全人类了,不想做回过去那个我——我想,就在刚才,姜执政长已经给了我放弃仇恨的最好理由。”

新秘书长反应也很敏锐,插了一句:“那么,眼前的权力结构还要保持下去?”

“如果要维持大一统的人类共生圈,它当然得保持下去。”谢米尼兹说。

姜元善说:“但不会一点儿不变,毕竟已经不是战时政府了。比如,执政团应该有换届选举,有任期限制,等等。”他开玩笑地说,“也最好有女性加入,以便扔掉那个‘男人执政团’的恶名。但不管怎样,它首先应该是一个高效政府,而不是战前那个只会说空话的联合国沙龙。当然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因为首先得确定的是,那两件事该不该干。”

班纳吉平静地说:“对于该不该干,我想大家不会有异议的。”

“姜,你真是个刻薄的监工,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没来得及睡上一觉呢,你的鞭子又抽起来了。”加米斯苦笑着说。

“我也同意干。不过,我本人不得不卸下这副担子,我已经七十四岁了。”布德里斯说,“顺便提一点,我手下那支特别部队原定要解散,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对,不可能了。我想它会成为未来太空军的骨干。虽然两者在技术上并无太多的延续性,但别动军的军魂应该延续到太空军中,那是比技能更宝贵的东西。”姜元善说。

“如果不解散,请执政团尽快遴选新的指挥官来接我的班。”

小野一郎发言:“我也同意做那两件事,但我本人也想提出辞呈。”

“个人进退大可放到以后再说。”姜元善的口吻不大客气,“至少到此刻为止,执政的担子仍在我们肩上放着呢。我促请大家认真讨论,对人类下一个千年的道路搭出一个大致的架子,并形成正式决议。”

……

第三天的会议上,姜元善说:“好的,新千年计划全票通过,那我就要提出一些操作性问题了,它对我们的计划至关重要,而且迫在眉睫。人类要想远征恩戈星,目前有两个大的技术难题。第一个是相关军用设备的研制,包括飞船驱动喷焰的隐形、亚光速飞船和脑波发射器的研制。但只要我们掌握了葛纳吉大帝的指挥舰和那台最新的‘与吾同在’系统,也就有了各种现成样本,有了详尽资料,最终成功制造肯定没有问题。第二个难题是获得恩戈人的大脑固频,它决定了地球远征军能否突袭成功。咱们原来计划中曾设想抓几个俘虏,但战势进展太快,恩戈人远征军中没留下一个活口。”他向大家解释,“中原基地曾仔细地研究了先祖及土不伦光球上的两台‘与吾同在’智能装置,在那里查到了有关恩戈人的各种详尽资料布德里斯正是依据这些资料建立了恩戈人的逼真虚拟模型。但有一点——其中查不到任何有关恩戈人大脑固频的资料。根据电脑专家的检查,它们都被人仔细地删除了,删除操作是在三十年前执行的。删除得非常彻底,不可复原。现在仅剩下葛纳吉大帝指挥舰上这台‘与吾同在’系统还没有做过检查。但我不妨做一个大胆的估计,其中有关恩戈人大脑固频的资料也已经被删除了,就是这两天删除的。”

他停下来,看着与会者。众人默然,都知道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这个删除者只可能是先祖本人,三十年前——那正是他在子民中第一次现身的时候。如此说来,他在尽力帮地球子民筹划如何战胜侵略者的同时,也在不声不响地做着反向的预防工作,防备地球人抵抗之战胜利后入侵恩戈星。他的深沉心机让人敬畏。

姜元善接着说:“好在第二个难题也有方便的解决途径,但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必须及时动手。就看我们能否战胜——”他长叹一声,“内心的懦弱了。”

会议室内没有一丝声音。其他六位执政者都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了一眼,尽管他们现在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是听不见这番话的。新秘书长恩古贝的修炼毕竟欠火候,他面色苍白,声音颤抖地问:“执政长,你是说……趁先祖在世的时候绑架他,然后测得他的大脑固频?”

这个陈述很不恰当,也太幼稚,姜元善冷冷地瞥他一眼,但并未斥责他。毕竟他的话与姜元善上述话语的实质含意并无差别。

姜元善诚恳地说:“我与先祖的感情恐怕不在诸位之下。先祖一生的最大功业就是拯救了地球人类文明,我们现在要做的,其实是继续他的事业并做到极致。如果能把共生圈扩大到恩戈星,那就是对先祖的最好感恩。先祖老了,余生无多,我们该尽快把他从飞球上接下来,在地球上为他建造一个舒适的养老居所。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如果在我们行动之前先祖就去世了,我们将抱憾终生。”

会场沉寂下来,大家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深谈。这件事太明显,根本用不着掰开了细说。为了弄到飞球作逆向工程的样本,尤其是为了获得先祖的大脑固频,肯定得采取一些对先祖而言十分不高尚的手段。但天平另一端是人类的未来,是整个人类共生圈的核心利益(不要忘了,至少在一千年内,恩戈人是在共生圈之外的),孰轻孰重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这是“不得不做的恶行”,上帝也会原谅的。这时恩古贝也想明白了,毕竟他也是用政治奶水喂大的,刚才只是一时失态。

沉默良久,布德里斯说:“我同意这样做,建议执政团授权给姜,让他可以便宜行事。”

这句“便宜行事”是很好的指代,可以免去直言那些不好说出口的字眼。其他人陆续说:

“我同意。”

“我同意。”

只剩下赫斯多姆了。他久久沉默,大家耐心等着。最后他苦涩地说:“我很想弃权的,但我不能逃避执政的责任。我也投赞成票吧。”

这次会议最后通过的几项决议是:

开始新的千年计划。

授权姜元善便宜行事。

接受布德里斯、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的辞呈,到继任者确定之后正式交接。继任者由本届执政团在下一次全会上定出等额的推荐名单,报联合国大会批准。今后执政任期为五年,连选可以连任。

姜猛子及手下弟兄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分批乘直升机来到贵阳附近那个军用机场。正如他父亲曾预料的,姑娘大军已经增员到近万人。这些军属秩序井然,排成蜿蜒数千米的一字长蛇阵,每人手里举着一块牌子。牌子做工粗糙,但显然是统一制作的。上面的内容则由各人自拟,所以千人千面:

“我叫李月娥,等一个叫何明然的男人。”

“王晨,陈长生的妻子!”

“来自蒙古的布赫尔,你的卡佳在这儿!”

“我是日本的麻生良子,我曾接受了哈里斯播下的种子。”

……

一位年轻女工作人员跑前跑后地维持秩序,显得精明强干。姜猛子看着秩序井然的女人队伍,对这位指挥员蛮佩服的,因为一般说来女兵要比男兵难带,兵神孙武还不得不用上杀人立威那样的极端手段哩,何况是一大群思夫心切的妻子。姜猛子指挥着手下也排成一列,沿着那个一字长蛇阵依次走过。每当一个男人在木牌上发现自己的名字,这对男女就欢呼着抱成一团,然后双双离开队伍。其后的队列迅速往前移动,堵住新出现的缺口。两支长长的队伍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迅速变短。军人们出洞前,姜执政长曾笑着警告他们“不要认错人”,而猛子说“闻着味儿都会认准”,父子俩的话全都应验了。一个弟兄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同那名女子热切地拥抱亲吻。但片刻之后,两人都犹疑地停下,后退,打量着对方,喃喃地问:

“你不是……”

“你不是……”

原来真弄错了。这位姑娘刚才离队去卫生间,回来后和邻近女伴弄错了牌子。此时真正的妻子已经认出丈夫,大呼小叫地扑到他怀里,两人怀着幸福的歉意同那个姑娘告别,匆匆离开队伍。

姜猛子一边维持着着男队的秩序,一边也在寻找自己的那一位。虽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但两人只在童年时相处过,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眼认出对方。两支队伍迅速缩短,他一直没有看到林风徐来的名字。那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一直忙于维持女队的秩序,这时走过来,对姜猛子嫣然一笑,背过身去——她也有一块牌子,是背在身后的。上面写的是:

“我在等一个不知道我名字、相貌和声音的男人。”

姜猛子一把抓住她,把她的身体扳过来紧紧拥在怀里,然后是令人窒息的亲吻,“你说错了,来来,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

两人没打算马上离开,要先把伙伴们全部送走,但两支队伍一同起哄,逼他们马上离开。两人最后屈服了,歉意地向剩下的男女告别,相拥着匆匆离开队伍。林风徐来开车,带着猛子来到附近一个农家旅馆,她早在这儿定好了房间。然后是床上的狂风暴雨……

来来抚摸着猛子的**,笑着说:“原来这就是别动军的统一军装?难怪姜叔叔说,你们必须换了军装才能出来与我们见面。”

“是的。我们一直被训练着面对那一天:人类社会彻底崩溃,我们只能孤身与敌人作战。所以,布德里斯让我们早早褪下文明的外皮,算是在心理上提前进入角色吧。”

“他的训练太成功啦,从你身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同一个女人欢爱,却拒绝知道她的相貌、声音和名字!”

猛子笑着说:“相信你能理解。”

“猛子我理解你,真的能理解。你这前半生太难了。训练的严酷且不说,心灵上也是一片黑暗,因为你们的人生只有一个血淋淋的目标——在人类灭亡之际尽力多拉几个垫背的。”

猛子默然。来来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理解他的人生。这是很难得的。“其实你们也很勇敢啊。”他和来来开玩笑,“甘愿接受这样的包办式速配,将自己交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说不定这人是个丑鬼或大恶棍呢。”

“丑也好恶也好,这些都不重要。”来来干脆地说,“重要的是在人类的生死关头,这些人干了男人该干的事,把女人和孩子护在他们的身后。我不满意的是今天的社会被男子沙文主义浸透了。其实我也不怕穿上这样的军装,也能干你们准备要干的事。”

猛子认真地说:“来来,你这样说,我确实对你刮目相看了。”

“算不了什么。生物学家说,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压力时,该种群的个体都会自动改变其行为方式。我肯定已经改变了,这些年来我的心大大地变硬了。”

猛子笑了,“良宵苦短,不说这样沉重的话题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说点别的吧。”

林风徐来活泼地说:“好,说别的。知道吗?我妈这辈子最先看中的男人就是你父亲,咱们的姜执政长。可惜你妈下手快,把他抢走了。”

“真的?”

“绝对可靠。我妈亲口对我说的,当着我爸的面,我爸也没否认。”

“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徐阿姨真是快人快语啊。不过,站在咱俩的立场该感谢我妈的,要不咱俩都不会出生,而是换成某个‘林猛子’和‘姜风徐来’。那就太遗憾了。”

来来笑着吻吻他,“对,站在咱俩的自私角度,还是眼下这种命运最好。”

“来来,我只有七天假期。我很想在这儿度过七天的二人世界,但我还得见爹娘呢。”

“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告诉你,战前严阿姨已经到我家去过了,商量咱们的婚事——如果人类胜利的话。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料到战事会这样顺利。猛子,我们和你们一样,那时也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猛子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苍凉和悲壮,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那具**搂得更紧一些。

几位执政者在贵阳分手,各自乘机回国。赫斯多姆没有回美国,而是立即动身赶往北京。他知道姜元善忙完这边的事,肯定会尽早回家探望的,姜多次说过,这一生他对家庭亏欠太多了。机场上空军零号已经在作起飞准备,但赫斯多姆没有等着搭乘空军零号,而是另要了一架专机立即起飞。他想抢在姜元善之前,与严小晨见上一面。

从贵阳飞往北京的两个小时中,赫斯多姆一直在闭目沉思,他的秘书罗切尔和机上人员都识趣地不打扰他。一生中,赫斯多姆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惘。他急着要去见严小晨,但见到严小晨究竟要说什么、该怎么说,他其实并未理出清晰的脉络。

在对“天眼”系统定型化的过程中,赫斯多姆与严小晨打了三十年交道,可以说他与严小晨相处的时间,比严与丈夫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赫斯多姆对严小晨评价极高,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女人,专业精湛,智力过人,思路清晰。但赫斯多姆更为看重的其实是她的另一些特质,是她的善良,是她的温润淡泊,是她的母性。所以,尽管有迷惘,赫斯多姆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到北京国际机场后,他给严小晨打了电话,对方手机里是一片嘈杂人声。

严小晨大声说:“丹尼?你已经到北京了?没和元善同机?他说一两天内也要回来——真不凑巧,我这会儿不在家。我在坠落现场,离市区一百五十千米。是我儿子开车来的,我婆母也在,还有我的儿媳来来。看车流情况,一两天内恐怕回不去啦!”

赫斯多姆知道她说的“坠落现场”在哪里。那次突袭中,远征军的母船在空中爆炸,一块最大的残骸落在北京昌平。亢奋的民众纷纷自发赶去,相约带上木柴,要在那儿开一个人类史上最盛大的篝火晚会。

赫斯多姆大声说:“你在那儿等着吧,我乘直升机赶过去!”

听了这句话,严小晨已经敏锐地猜出他此行并非礼节性拜访了。她立即回答:“那好,你来吧。我在大篝火正南方弄一个独立的火堆给你作指示。记住,是在大火堆的正南方!”

秘书罗切尔并不知道赫斯多姆这趟北京之行是何用意,但现在他也知道不是礼节性拜访。他没有等指示,便立即和中国政府联系。十几分钟后,一架直升机带着强风停在他们面前。

他们赶到坠落现场时已是傍晚。那堆胜利的篝火相当于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熊熊火焰烧红了整个夜空,映照得那块太空船残片闪闪发光。那块残片也异常巨大,相当于二十多层楼高,斜斜地插在地上。从一个角度看它像是航船上的风帆;转过九十度再看,它又像一柄斜插青天的长剑。从它近乎平直的曲面可以想见那艘母船的巨大。现场大概有二十万人,在这巨大的篝火和风帆旁,犹如密集的蚁群,在篝火之外作着布朗运动。在他们之外则是无边的秋庄稼,在夜色中显出一派黑绿。直升机在篝火上空盘旋时,能听到下面由二三十万人的嘈杂声汇成的隆隆声浪,十分强劲,犹如地震之前的地声。

大篝火之外,在它南端另有一堆小小的篝火。赫斯多姆不由得佩服严小晨的急智,如果没有这堆指路篝火,很难在几十万人中找到他们。直升机盘旋落下,吹得篝火火星四射。周围是农田,但大片秋庄稼都被踩平了。严小晨和一对推着轮椅的年轻男女用力向他们招手,秘书罗切尔留在直升机上,赫斯多姆则急步赶过去,同严小晨、猛子和来来拥抱,向轮椅上的老人问好。严小晨向他指看那块直入夜空的残片,刚才在空中,赫斯多姆已经惊叹它的巨大,这会儿站在地上仰视,更是大得不可思议,弧形残片与地面成锐角相交,似乎马上就要倾倒下来。严小晨告诉他,此行是婆母的主意,她说非得亲眼看看坠落现场,才相信真有外星人。

赫斯多姆逗老太太,“伯母,这下你相信了吧。这次把外星侵略者完全消灭,你儿子的功劳最大,严小晨也不差!”

老太太很高兴外人夸儿子媳妇,但仍撇着嘴说:“牛牛晨晨忙了一辈子,就弄到这块大铁皮?白忙活了!”

众人大笑。

严小晨说,刚才有关人士(当地政府官员和一些艺术家)已经在商量把这块太空残片加固,作为一座永久的胜利纪念碑留存后世。加固时不会改变残片的现有角度,它仍将保持这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保持这种危险的、锐利的美。有人提议把它也建成对先祖的感恩碑,但多数人不赞成,不愿把对先祖的感恩寄托在这件“凶器”上。

赫斯多姆说:“你丈夫进过这艘太空母船,也是人类唯一接触过它的人。据他说,母船上装载有一千万‘小章鱼’,即已经孵化的恩戈人幼体。母船爆炸后,它们已经全部丧生。”

姜猛子和来来都说“大快人心”,严小晨则有点黯然。

“想想他们都是先祖的后代,真替先祖难过。他们也是智慧生物啊,如果两个种族能共处——”她摇摇头没有把话说完,“我倒有一个建议,把这块太空船残片建成纪念碑,悼念横死的一千多万恩戈星生灵,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名字的幼体。”她摇摇头,“我这个建议肯定行不通的,民众不会赞成。”

“看见这堆欢庆篝火,我不由得想起人类的先民时代。”赫斯多姆说,“那时如果捕获到俘虏,人们就要生起一堆篝火来欢庆,同时把俘虏烤来吃。从严格意义上说,今天这堆篝火也是一场猎物的盛宴。十万年过去了,人类的天性并没有变。”

姜猛子与妻子不由得对望一眼——这番话听起来颇不顺耳。虽然对方是父执辈,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执政者,猛子仍忍不住反驳道:“丹尼叔叔,你这个比喻不大合适吧。先民时是人类相残,是同类相食,所以那时的欢庆本质残忍;而我们今天杀死的是穷凶极恶的外星侵略者,是想把人类当成肉用家畜的东西,我们的欢庆与先民们的有本质上的区别。”

赫斯多姆平心静气地问:“是吗?”

“当然!”

严小晨知道赫斯多姆乘直升机来找她必有重要事务,而且肯定和丈夫有关,便笑着说:“猛子,来来,你俩照护奶奶,我同你丹尼叔叔说点工作上的事。”

小两口推着奶奶回到人群中去。严小晨含笑看着赫斯多姆,用目光示意:有话请讲吧。

赫斯多姆苦笑着说:“我下面要说的话,可是违反了执政团的纪律,但我还是想讲给你听。好在有一点可以自慰:在这样嘈杂的脑波背景下,先祖即使在附近上空,也无法分辨出咱们的谈话,不至于对他泄密。”他叹息一声,“而且我知道,战争结束后,先祖在心理上已经自闭了,不会在意尘世间的事。”

严小晨不好表态,她已经猜到,赫斯多姆要讲的肯定涉及他与丈夫的分歧,而且与先祖有关。她只是含笑听下去。赫斯多姆简要讲了姜在执政团会议上提到的“两点小事”,以及为完成这些目标从技术上必须要做的那件事。

严小晨静静地听完,问:“这个‘绑架先祖’和向恩戈星进军的计划,执政团已经全体通过了?”

赫斯多姆感受到她强烈的不满,唯有苦笑,“通过了,包括我也投了赞成票。严,在你面前我想敞开心扉。当一个人坐上执政这个位子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政治机器人,他在思考问题时只遵循某种冰冷的逻辑。你丈夫提议的两件事都完全正确,可以说是高瞻远瞩,对人类今后数千年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作为执政者,我只能投赞成票。”

“但在你内心深处,某个叫做良心的区域内,还是感到不安。”严小晨淡淡地说。

“对,没错。所以我急急赶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绝不会赞同这种忘恩负义的决定,我反对向外星球穷兵黩武,我不愿人类从受害者转变为施暴者,步恩戈星远征军的后尘。我会尽一切力量来阻止此事。”

赫斯多姆从她的话中听出了铁一样的决心。他素知严小晨外柔内刚,言不轻发,她说出这句话,相当于已经公开打出了反对执政团的旗号。“我料到你会是这样的态度。”赫斯多姆叹道,“严,我并非缺少做出同样决定的勇气,问题是我的良心战胜不了理智,因为理智告诉我,姜的做法才符合人类的核心利益,而你的做法有可能导致人类内乱,导致人类错失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如果真的如此,你难道不后悔?”

“如果你们执行这个计划,而先祖为此愤而自戕——依我对先祖的了解,他肯定会这样做——你们难道不后悔?不能把人类重新变成野兽!”

赫斯多姆叹道:“看来你也不接受你丈夫的观点。他认为,对于共生圈外的生物,人类应该、而且只能是狼。”他看看严小晨,没等对方逼问,主动说道,“我基本上同意你丈夫的这个观点,只是——在良心上还留下一根硬刺。”

“我不会勉强你的。咱们各自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吧。丹尼,请用直升机把我和婆母送回城里。元善说他明天就要回来探家的,我想尽早见到他。”

“好的。”

严小晨把儿子和来来叫来,招呼着两人把老太太连同轮椅抬到机舱里。直升机上坐不下全家,她让两人和赫斯多姆的秘书先留在此地,等交通恢复后开车回去。“妈,咱们赶快回家,你儿子可能马上就回来啦。”老人口中嘟囔着“我才不稀罕见他”,实则满脸喜气。

机舱门关上了,猛子拉着来来退到旋翼风力之外。来来低声问:“赫斯多姆叔叔跟阿姨说了什么?你看她走得这样急。”

猛子看看身边的罗切尔,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用来来提醒,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赫斯多姆的突然到来和妈妈的急急返回,都昭示着某种异常,而且肯定和父亲有关。他只对来来说了一句:“走,咱们也立即返回。”来来为难地眺望来路,路上塞满了汽车,“没关系,总能闯出一条路的,实在不行就弃车步行,到能够通车的地方再弄一辆汽车。咱们走吧。罗切尔先生,你是否和我们一块儿走?”

“好的,我也加入你们的冒险。”

夜空中的直升机迅速爬高,严小晨透过舷窗看到,地上的三人没有依她的安排在此地等候,而是坐上车,一头扑进逆向的汽车洪流,很快消失不见。直升机转为水平前行,巨大的篝火连同银光闪烁的“风帆”被抛在机后,很快变小变暗,变成无边黑暗里一团小小的火光,现在,它更像原始食人部落的篝火了,燃烧在漫漫的历史长夜中。

前方,京城的灯海已经扑面而来。

严小晨与赫斯多姆在首都机场告别,后者乘专机返回美国,严小晨则带上婆母回家。她回来得很及时,两个小时后,丈夫就赶回来了,此时已是凌晨。战争胜利结束,姜元善也急不可耐地想同亲人会面,因为——战争有更大可能呈现另一种结局,那么他与家人的匆匆一晤也将成为永别。秘书和警卫在楼下住,猛子不在家,六婶回家探亲,老娘在她房间已经入睡,只剩下夫妻二人单独相处。姜元善把妻子紧紧拥抱在怀里,这是几十年来两人第一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相对。

姜元善笑嬉嬉地说:“事先说一句,不许你指责男人自私。我知道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该说,但我迫不及待想干点男人爱干的事。不知道你有没有**?知道你已经闭经了。”

严小晨闭经之后确实没有**了,想起年轻时的夫妻缠绵就像是前生之事。她不想扫丈夫的兴,笑着说:“你们男人啊……我舍命陪君子吧。”

这一番**当然比不上年轻时,但也算尽兴。严小晨发现六十三岁的丈夫仍相当生猛,这就是男女的区别吧,女人韶华易逝而男人的生猛甚至能保持到暮年。不过,也许这并非仅仅是由于生理因素,而和丈夫的心境大有关系,他不会老的,他刚刚开始了一番新事业,需要奋斗千年,那个事业需要充沛的野性和狼性。从某种角度上说,事业是男人的兴奋剂,可以高效地激发男人的勇猛。事毕,严小晨偎在丈夫的怀里。

姜元善问:“老娘身体还好吧,这两年辛苦你了。”

“老娘结实着呢。别看已经糊涂,保准还能活二十年。”

“还是那个样子,刻薄话张嘴就来?”

“没错。老人的心思很让人感慨,她既恋儿孙,又怨恨儿孙没有时刻陪在她身边。”

“你不是已经陪她两年了嘛。”

严小晨不由得笑了,“这又是让人感慨的一面。在她心里,儿子和孙子才真正是她的宝贝,媳妇再亲也是外人。所以,我代替不了你的。怎么样,战争已经结束,你也退下来陪陪老娘吧。”

姜元善沉吟片刻,“我不一定马上就能退下来。家里只有继续辛苦你啦。”

严小晨叹息一声,不再说这个话题。她知道丈夫绝不会从那个近乎“上帝”的位置上主动退下来。你说这是对人类的使命感也好,说是他个人对权力的眷恋也好——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使命感和权力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姜元善温柔地搂着妻子,轻轻捋着妻子的柔发,在舒适和慵懒中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严小晨笑叹道:“真是老啦,这些天老是想起往事……知道不,你父亲去世后,我爸爸和我有过一次长谈,他对亲家评价极高。”

“是吗?”

“嗯。他说,很多人在人生中尽管长得高大挺拔,但都是人工栽培的;而这位济世堂的老中医却是一棵野生的酸枣树,树根深深扎在故土的岩石缝中。又说,他此生虽然没干出什么伟业,但如果有机会,他完全可能成为历史上的忠烈英雄,像咬碎钢牙骂敌而死的张巡、断臂救国的王佐,等等。对了,我前些天无意中看到他的一个记事本,可能是给猛子讲故事的备课本吧,上面记载了很多忠烈故事,像头颅被砍掉后仍执干戚而舞的刑天、剔肉还父的哪吒、独守边塞十九年的苏武,还有比干、介子推、屈原、方孝孺等。我甚至觉得,对五六岁的猛子讲这些故事,有点太暴烈、太沉重了。”

“这些故事我小时候也都听他讲过。”姜元善叹息一声,“可惜我没能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

“我赶上了。知道老人的最后嘱托是什么吗?他说,我把牛牛托付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严小晨等着丈夫的反应。不,没有她所期望的反应。丈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中的深层含意——公公没有托她看护年迈的婆母、年幼的猛子(他肯定认为这些事不必嘱咐),却托她看护地位至尊的丈夫!此中含意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意识深处仍埋藏着对儿子的担忧。

但一向反应敏锐的丈夫没有意识到这些。几十年“天下至尊”的地位,可能让他的感觉迟钝了。严小晨原想从侧面引出话头,现在只好正面进攻了,但开始这场谈话并非易事。就在这时,婆母来帮她忙了。这两年为了便于晚上照顾婆母,她把婆母的卧室安排在了隔壁。这会儿,隔壁传来说话声,而且声音相当大。

姜元善马上坐起来,“是不是妈醒了?我去见见她。”

严小晨笑着把他按下去,“安心睡你的。妈不是醒了,是在说梦话。看来老娘这辈子是当不了间谍了,白天有什么心事,晚上笃定会在睡梦里说出来。”

“她说梦话?过去从来不说的。”

“所以说,你已经不是这家人啦。她这个习惯已经有年头了。而且梦话说得很清晰,甚至能在梦中同我或六婶对话。”她笑着说,“她的梦话一说就是一大串,你仔细听听,看能否听清她说的是啥。”

两人屏息听着。果然,那边的梦话又开始了,大概是在骂人,口气凶狠狠的。听了一会儿,能辨出其中的两句:白养这个儿子了!当初就不该放他出门!

严小晨平静地说:“听见没?还是上次骂你的话。今天她在梦中骂你,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她今晚一直不睡觉,想早点见到你,但最终没等着,正憋着一肚子气呢。”

虽然这只是糊涂老娘的梦话,但因为牵涉到“童年牛牛的邪恶”,屋里的气氛还是有点儿不自然。

严小晨微笑道:“咱们别在意老娘的糊涂。她的理智世界已经大部崩塌,儿孙便是残余的全部,所以她非常在意晚辈能不能在家里陪她。以咱们的角度很难体会她的心情。所以嘛,她的自私其实是母亲的大爱,换个角度而已。”

姜元善重新躺好,枕着双臂,笑道:“我不会在意的。”

严小晨也重新躺好,“又想起何副主席说过的那位陈老,就是晚年性格乖戾的那位。也许真的是人性本恶?只要理智没有足够的控制力,恶的本性就会表露出来。你看陈老老年昏聩时是这样,妈是这样,还有咱们童稚时期干的那件事,也属于这种情况。”

这是严小晨在一生中,尤其是结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到“童年的邪恶”。这一生中她曾一直相信,或者是努力说服自己相信,牛牛哥童年的那件错事是偶然为之,并不代表他的本性,但在知道丈夫要对先祖做的事情之后,她很难维持这个看法了。今天她下了决心,准备把事情摊开来说,哪怕这将导致她与丈夫彻底决裂——以她对丈夫的了解,这种结局并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三十七年的夫妻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心中如锥刺般疼痛,但事关重大,她的决心无可逆转。说了这一句她暂时停顿,看着丈夫的反应。

丈夫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停一会儿他说:“赫斯多姆来过了?我在机场见到他的专机,我降落时他的专机刚起飞。”

“嗯,来过了。”

姜元善不想就这个话题往下谈,也许先祖此刻还在头顶上巡视呢。但他忽然看到一样东西——先祖的脑波放大器,是他与先祖第一次见面时先祖赠予的。这些年来它一直由值日的执政轮流保管,眼下应该是在赫斯多姆手里,但此刻它却放在妻子那边的床头柜上。姜元善悲苦地叹息一声。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制订的千年计划已经流产了,是被自己的爱妻一手破坏的。

严小晨平静地说:“赫斯多姆说,战争结束后先祖就陷入了心理上的自闭,不再关心尘世间的事。但愿他能从忧伤中走出来。元善,我想在近期见见他。我知道以一个平凡人的力量无法慰解他深沉的痛苦,但尽尽我的心吧。”

姜元善又沉默片刻。“小晨,不必遮遮掩掩了,不妨把话摊开吧。我知道你外柔内刚,你决定的事别人是无法劝转的。”他苦笑着,尽管他是位高权重的执政长,但妻子若想在这件事上和他作对,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原因很简单,先祖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真实的上帝,自己的威望其实是附着在他身上的。如果民众知道有人想绑架上帝,哪怕这人是他们心目中的盖世英雄,他们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且,妻子要破坏这个千年计划实在是太容易了,她只需设法(比如用这个脑波扩大器)让先祖知道“姜的阴谋”,整个计划就会完全破产。除非——趁她和赫斯多姆还没有采取行动之前就杀了他们。为了人类的将来,他真该这样办。可惜自己的心还不够硬。

严小晨把丈夫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苦涩地喊一声:“牛牛哥。”

姜元善没有被她的温柔所软化,身体僵硬,声音也是冷硬的:“你尽可率性而为,做你认为高尚的事,只是不要后悔。我说一句话,绝非大言:人类的安危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严小晨温和地反驳:“倒不如这样说,人类的善恶在你我的一念之间。”

“善与恶?”姜元善冷笑着,懒得同妻子争辩。善与恶并非什么确定的概念,其实只是人类为了维护种族生存而玩的文字游戏。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与沧桑之后,妻子还执著于这样一个迂腐的观念,他真是无话可说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上天为女性多配备了一对沉甸甸的**,一份沉甸甸的母爱,却用它们坠住了女性的理智,以至于连高智商的妻子也不能真正看透。

想到自己的千年计划要毁于妻子之手,尤其是,她还把这个计划同丈夫的童年“邪恶”连在一起,真令人欲哭无泪。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正如刚才他分析的那样,如果妻子铁了心要反对他,自己是必输无疑的,除非这会儿就杀了她和赫斯多姆,堵住他们的嘴(也许她还没有使用这个脑波放大器同先祖联系)。在执政团会议上,姜元善已经洞悉赫斯多姆的犹豫,那时如果采取果断措施就好了,哪怕这个果断措施要涉及妻子。尽管这个念头相当残忍,但它却在姜元善心中勃勃跳动着,无法扼制。

当然最终扼制住了。这是他的爱妻,是猛子的母亲,他无法对她使用任何卑劣手段,哪怕有一万个正当的理由也不行,而且,即使做了也于事无补——以妻子的智商,她在这次摊牌前肯定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他知道,夫妻之间的情分自此就要斩断了。虽然这个变化太突然,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究其根源,是他同妻子在人生观上的深刻分歧,这种分歧是贯穿两人终生的。

他让自己平复下来,坐起身,“把那些闲事抛开吧。天已经亮了,我把老娘唤醒,陪她多说会儿话。你给猛子和来来打个电话,如果他们今天能赶回来,全家人就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玩一天。”

严小晨知道丈夫实际是在安排“最后的晚餐”,心中刀剜似的疼。这会儿她最大的愿望是能继续躺在丈夫的怀抱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感受着男人的温暖和心跳,享受着一种安全感。但这种幸福已经失去了,一去不复返了。她也平静了,笑着响应:

“难得你能陪陪家人,妈还不乐疯了。走,把老娘唤醒吧——不,还是先和猛子、来来联系。”她拨通了猛子的电话,“猛子说他们最多三个小时后就赶回来,咱们全家好好玩一天,是不是把天羽和媛媛也喊来?”

“可以的,你来安排吧。”

游玩的地方是秘书安排的,是在一处非常僻静的山区。在这儿,警卫可以远远待在一边,不影响家人游玩的兴致。天羽和媛媛也来了,媛媛一见姜元善就扑上来,来了一个拥抱。她贴着姜元善的脸,泪水刷刷地流淌。“不许吃醋。”她扭头对严小晨说,“战前咱们送他上飞球那次我是强忍着泪的,当时我想那肯定是最后一面了。”

严小晨笑着,“我和天羽都不吃醋,你尽情拥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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