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爱情

在我看来，父母的婚姻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父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现在是某大学里的教授。母亲目不识丁，是个文盲，而且是个乡下人。可是，他们一辈子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嘴，在外人看来，似乎很幸福。其实，他们也是真的幸福，典型的女主内男主外：母亲话语不多，像个陀螺似的整天都在忙家务，做饭，洗衣服，拖地板，等等，照顾全家人的饮食起居。父亲呢，除了上班，回到家里就躲在书房里看书、查资料……他们之间交流很少，但是，从他们默契的眼神里，从他们不多的话语里，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上，看得出，他们和睦、恩爱。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父亲又是怎样爱上母亲的？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谜。我只知道，父亲是在下乡插队的时候认识母亲并且爱上她的。

我曾多次试图打听其中的秘密，他们只是相视一笑，都给搪塞过去了。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才给我讲述了他们的初恋。

父亲插队的地方是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子，那里很偏僻，交通也不便，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还没用上电。当时，父亲被安排在兰花家。兰花家里只有三口人，除了她，还有她的爹娘。他们都是老实人，心底好，热情话不会说，只会把好吃的好喝的都拿出来招待他。那时候，一个农村家庭，能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家里母鸡下了蛋，除换点油和盐外，剩下的给让他吃了，有时煮，有时煎，有时炒，变着花样让他吃；准备过年的山核桃拿出来让他当零食享用；仅有的一点麦面隔山差五给点擀面条、烙油馍……说实话，父亲并没被感动，因为他在城里的生活条件就很优越，他体会不到农村人的艰辛，相反，他还是感觉到很苦，很累，准备时时刻刻逃离。

夏天还好说，没有电扇，可以使用扇子，可以到河里冲澡，晚上屋子里热，可以睡到平房顶上。到了冬天，就让人有点受不了了。没有炕，没有火炉，屋子里跟冰窖差不多。尽管兰花爹在床铺下铺上了厚厚的麦秸，兰花把自己的被子也贡献出来，自己跟爹娘挤到一张床上，可是，父亲睡觉仍然感到寒冷。每到晚上，父亲就在桌前看书，磨蹭着不愿去睡，被窝里实在是太凉了，有几个晚上，他都给冻得哭了。当时他只有20岁，在城里，可以说是蜜罐里生蜜罐里长，哪受过这种苦啊？

那晚，兰花爹在灶房里弄个火盆，让父亲取暖，说他身子骨嫩，受不得冻。尽管烟熏火燎的，父亲还是欣然地围在火盆边烤火。也不能干坐着啊，就聊天。兰花爹说的都是一些农村的趣事，父亲很爱听。直到夜深了，父亲才去睡。他刚要去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只见兰花匆忙从屋子里出来了。父亲并没感到奇怪，因为兰花平时经常出入他的房间，给他打开水，洗衣服，扫地，晾晒被褥，等等，都是她在做。父亲插上门，脱衣钻进被窝，忽然感到被窝里不似往日那么冰凉了，反而有一丝温暖。他愣怔了一下，等到他嗅到一股女人的体香时，他才忽然明白，难道是兰花钻到他的被窝里睡觉了？她什么意思啊？

第二天晚上，兰花爹在灶房里的火盆又燃着了。父亲一边看书，一边听兰花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期间，父亲装着去茅厕溜出了灶房，他悄悄来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前，从虚掩着的门缝里，他看到煤油灯下，兰花脱去身上的衣服，露了白花花的身子！他惊呆了！没等他看仔细，兰花已经钻进了他的被窝……等到父亲准备去休息时，又见兰花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父亲睡下后，感到被窝里异常温暖，从未有过的温暖。晚上他还做了一个梦，他和兰花手牵着手在山路上嬉闹着，奔跑着……

来年春上，生产队组织青壮劳力，包括插队知青到三十多里外的水库劳动，时间大约需要一个月，吃住都在工地上。临走的时候，兰花红着脸悄悄塞给父亲一个小纸条。父亲怕兰花的爹娘看见，忙接过来掖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天是个下雨天，大家都躲在工棚里没有出工。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睡懒觉……父亲躺在铺子上，无所事事，翻来覆去看兰花给自己的纸条，上面只划着两个零加一个零等于零，等号后边的零比较大一些，也没有其他文字解释，父亲实在想不透是什么意思。正当他看得入迷的时候，兰花的爹无意间瞧见了，说这是兰花写的，她的意思是说，你在家吃两个馍，在工地上要多吃一个馍，工地上活路重，要吃饱！父亲心里一热，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父亲说的兰花就是我的母亲。

父亲抹了一把眼里涌出来的泪水，从贴身钱夹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这是你母亲这辈子唯一写给我的一封情书。

我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OO+O=O

父亲哽咽着说，我读过的文章上千篇，惟独你母亲这篇让我终生难忘！虽然只是几个普通的数学符号，但抵得上千言万语，胜得过任何甜言蜜语！

原发《芒种》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