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的学问

2018-04-15 作者: 侯发山
博士的学问

芳芳的爸爸妈妈都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了。当初我反对他们去,说芳芳都读小学五年级了,你们又有工作,还去美国念什么书?儿子媳妇说他们单位就他们两个不是博士,丢人现眼抬不起头不说,而且工资福利待遇也低人一等。于是,就把芳芳丢给我一个孤老太婆,两个人就双双飞到了地球的另一面。我身板硬朗,照顾芳芳的吃喝拉撒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偏偏我没文化,辅导不了她的功课。儿子媳妇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临走时交代我,说没问题,咱楼上搂下楼前楼后住的都是博士,他们的学问大着呢,芳芳遇到难题就去问他们。

这天下午我在厨房里做晚饭,芳芳在客厅里朗朗地读书:“望岳。杜甫。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读着读着忽然停了下来。我从厨房里探出身好奇地问:“芳芳,怎么不读了?”芳芳撅着小嘴说:“奶奶,有两句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忘了老师是怎么讲的……”孩子的功课要紧,我只好放下锅碗瓢勺,领着芳芳去敲住在对门的刘博士。刘博士热情地给我和芳芳开了门,他看了一下芳芳手中的小学书本,苦苦一笑:“大妈,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博士不假,但我是研究音乐的……楼下的马博士学的汉语言,您去问他好了。”

我和芳芳来到一楼的马博士家,当他得知原委后,抱歉地说:“大妈,不好意思,这是古代文学的范畴,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六楼的牛博士学的古代文学,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您去请教他好了。”

芳芳拉着我气喘吁吁地摸到六楼的牛博士家里,牛博士瞟了一眼课本中的古诗,无可奈何地说:“大妈,不好意思,我研究得是宋词……二楼的柳博士是唐诗方面的专家,这个问题难不倒他。”

我和芳芳又踅摸到二楼的柳博士家,他翻了一下芳芳的书本,抱歉地说:“大妈,不好意思,我研究的是李白,五楼的侯博士研究得是杜甫,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您去请教他好了。”

我在楼道里喘息了一会儿,芳芳拉着我来到五楼的侯博士家里。谁知,侯博士也是一脸茫然,他也弄不明白,不过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位。他说:“我研究得是杜甫的散文,前院的毛博士研究得是杜甫的诗歌……”

天色已晚,我和芳芳又黑灯瞎火地摸到前院的毛博士家。毛博士也回答不了芳芳的问题,他耸了耸肩,摊了一下双手:“这首诗是杜甫早期的作品,我研究得是杜甫晚期的作品……后院四搂的王博士研究得是杜甫早期的作品,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您去请教他好了……”

我扯着芳芳出了前院准备往后院找王博士,恰巧碰到从老家来的侄子二柱,他来给我捎了一袋红薯。二柱没考上大学,在附近一家工地打工。回到家里,二柱放下肩上扛着的红薯,洗罢脸,才顺嘴问我和芳芳出去干什么了。芳芳就一脸不高兴地把书本甩到沙发上,说有两句诗她不明白什么意思。二柱就忙拿过书本问是哪两句诗,让他看看。芳芳不信任地看了二柱一眼,指着书本说这两句。二柱看了看,恍然笑了,说:“这简单。‘荡胸生层云’描写的是山腰云雾层层缭绕,使胸怀涤荡腾云而起……‘决眦入归鸟’这句话的意思是瞪大眼睛望着一只只飞回山林的小鸟,表现了山很深……”

芳芳咧着嘴笑了,说:“对对对,老师在课堂上就是这么讲的。”

我坐在沙发上揉着酸疼的小脚,一下子惊讶不已,心说二柱的学问咋比博士还高呢?

我上午诊治的病人当中有两个是患乳腺癌的,一个是城里的女人,一个是乡下的女人。我奇怪,她们的家属怎么都没来?城里的女人似乎很自豪地说,她老公正在单位开会,忙不开;乡下的女人红着脸,低眉顺眼地说,男人正在家里收庄稼,她没让他跟来。为了进一步观察病情,我安排两个女人住院了,而且是一个病房。

乡下女人枯楚着脸,不停地掉着眼泪。是啊,摊上这种病,谁心里能好受?

城里女人不屑地看了乡下女人一眼,颐指气使地对我说,医生,有什么进口药尽管给我开,我老公有钱。

我一听这话挺反感的,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对症下药,药不是随便开的,再说进口药不一定对症。

城里女人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老公有钱,医院里有什么好药,有什么先进仪器,请放心给我用好了,我不怕花钱。

我冷冷地说,该怎么治疗我心里有数,说罢遂转身给乡下女人做检查。

乡下女人怯怯地说,医生,俺知道自个的病……别给俺看(治疗)了。

我不解地说为什么不治疗?你要相信医生,相信科学,没有战胜不了的疾病。

乡下女人嗫嚅着说,男人挣个钱不容易,俺不想拖累他……要不,给俺开点止疼药就成。

我叹口气,耐心给他解释说这种病不是什么难治的病,只要配合医生治疗,也是能够治愈的。

乡下女人又说,等俺男人来了,你就说俺的病没治了,让他断了心思。

我让她给说糊涂了。乡下女人解释说,俺男人要知道俺的病还有一点点希望,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俺看(治疗)的。

我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到了下午,乡下女人的男人一身疲惫地来到我的办公室。他模样憨厚,有点猥琐。他详细地询问了他女人的病情后,一脸愁容地对我说医生,俺女人的病要不要紧?

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种病要抓紧治疗,再拖下去会危及到生命。

他就焦急着脸说医生,您可要救救她呀……俺求您了。说着抖索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了我。

我接过红包装进了口袋,说老乡放心,我会尽力的。我知道如果现在不收下红包,病人和家属的心里会有想法。我只有先收下,过后再打到他们在医院里的帐单上,这是我的一贯做法。

他似乎松了口气,举着一脸谦卑的笑,说医生,你放心给俺媳妇看吧,咱医院里有啥好药尽管用了,俺会想方设法的,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给她治病。

我心里一阵温暖,说这个放心,该用什么药我心里清楚。

他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医生,俺求您一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说没问题,只要我能帮上忙。

他说,您就给她说她的病不是啥大毛病,吃点药就好了,花不了几个钱儿的……

我心头一颤,鼻子一酸,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这才急不可耐地去病房看他女人了。乡下女人的男人刚走,随后进来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通过一番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城里女人的丈夫。

他也是详细地询问了他女人的病情,最后,他诡秘地问我,说她的病有生命危险不?

我说当然有危险了,现在已是晚期了,如不采取措施任其发展下去,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我发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点点头,说好好好,我明白了。

我倒不明白了,心说他女人的病已到了晚期,有什么好的?

他转身掩上门,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给我,我还是推辞了一番就装进了口袋。我说请你放心,我会用心给你妻子治疗的。

不料,他摆了摆手,然后悄声说道,NO,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要用啥好药,给她开一般的止疼药就可以了,但是你不要告诉她;你可以告诉她,说她的病已经到了晚期。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说你说什么?

他俯到我耳边低声说,跟你说实话,我巴不得她早死呢,还花那冤枉钱干吗?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在他五十岁那年,偶然的一次体检发现他患上了癌症。他的精神似乎就要垮了,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做什么事都没兴趣,即便是去医院看病,也是敷衍了事。没多天,他便像久病的老人一样萎靡不振无精打采,但还舍不得离开人世,还要让剩余的生命强作挣扎。这天,他鼓足勇气对她说,老婆子,我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她当即打断他的话,微微一笑,温和地对他说,老头子,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他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她,你知道?她嗔他一眼,说老夫老妻了,我能不了解你?他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像个孩子似地呵呵一笑,任由她拉着他的手摩挲。她诡秘地说,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去。他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就带他去了北京。他早就说过要带她上北京逛逛,一直抽不开身没有时间,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他们游览了长城、颐和园、故宫,参观了**纪念堂、**广场的升旗仪式……看得出,他十分地开心。

从北京回来后,他没兴奋多少天,情绪就又低落了。一层灰气罩满了他灰黄的脸,眼眶凹得可怜,只有一对流利的眼珠在内活动着。她就给他讲笑话,讲街上的见闻,讲他们的从前……然而,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看到他的笑脸。看到她里里外外不停地操劳,他于心不忍,说老婆子,你不了解我,我未了的心愿就是……她不慌不忙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老头子,你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过了年我就帮你完成你的心愿。他吃惊之余非常激动,好像今天才明白她是如此地善解人意。于是,他就听任她的摆布,她说上医院复查,他就乖乖地跟她去医院。她说该吃药了,他就乖乖地吃药……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她就带他去了乡下,那里有他在任时扶贫的一个特困户。好几年前,他就开始帮助这个特困户。给人家送科技资料,寻找致富项目,帮忙贷款等等。这次去了以后,才发现这个特困户早已脱贫致富奔上了小康,翻修了一栋两层金壁辉煌的小楼,高档家具、名牌电器应有尽有……主人很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主人的情绪也感染了他,他格外高兴。自然,乡下这一趟,他十分满意,病情似乎减轻了几分。

可是,他的脸色没红润多久,就又枯萎地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几次对她想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他不说,她也没问。只是,背过他的时候,她悄悄地抹眼泪。

在她地精心照料下,他的病情已基本稳定,开始静心疗养。这已是三年之后了。

有小道消息传说,上海有一个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能包治癌症。她便把他托付给女儿照看,孤身一人去了上海。当初他不同意她去花那冤枉钱,也不忍心她来回奔波,说那些都是骗人的。她说,万一要是真的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过。他拗不过她,就由她折腾。

一个星期后她从上海回来,猛然察觉到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躺在病床上,几天不见,竟显得那么衰老,两鬓稀疏,脸色苍黄,没有一点光泽……见到她,他的眼里渗出泪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第二天,他就永远地闭了眼睛。她伏在他身上哭得声嘶气咽,昏过去了好几次。唉,毕竟是将近三十年的夫妻了。

事后她才知道,在她去上海的那几天,女儿安排他去了当年他插队时的地方,约见了他的初恋情人小芳。

她忍不住对女儿发了脾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爸的心愿?我是故意不安排他去。

女儿不服气地辩解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爸计较?你们是几十年的夫妻,就忍心让他带着遗憾离去?

她叹了口气,幽幽地对女儿说,傻丫头,你想,如果我带你爸去见了小芳,不就等于替他了却了夙愿吗?我不带他去,就是让他继续有这个念想儿,让他活下去!想不到……

女儿听着听着,忽然间泪流满面。

二婶和二叔结婚四十多年了,虽然二婶的脾气不好,但二叔从不与她计较,因此两个人很少有吵嘴斗气的时候,日子过得让人眼热。当我问起二婶当年是如何慧眼识珠看上二叔时,她抿嘴一笑,自豪地说,是因为一双黄胶鞋。接下来,二婶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了尘封多年的往事。

因为我是个女孩,初中没毕业就让爹娘撵回了家(大姐是小学毕业),每天天一亮,和大姐爹娘一起去大集体的庄稼地劳作挣工分。那时候正是贫困的年代,我只能穿大姐换下来的旧衣裳,缀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穿手工做的布鞋。手工布鞋样式难看不说,雨雪天也不能穿……新布鞋做成了,当下还不能上脚,等走街串乡的修鞋匠来了,给鞋底子钉上一层耐磨的橡胶底(就是汽车的破轮胎)后才让穿。我有时把布鞋面挂破了,娘就夜里戴着老花镜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上补丁,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死小玫(二婶的大名),工分挣不多,鞋咋穿得恁费哩?我躺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了,也不敢回嘴。那时候,农村出现了黄色胶鞋,就是解放军同志穿的那种黄色浅腰胶鞋,晴天能穿,雨天也能穿,而且十分轻便,也很耐穿。加上修修补补,一双胶鞋要穿好多年。看到有谁穿上了黄胶鞋,我就羡慕得要死。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向爹娘要的。我也知道,那些穿黄胶鞋的姐妹们,不是她们家有多富有,而是她们刚刚找好了婆家,是婆家人给买的。等炫耀过了,她们就会把黄胶鞋收藏起来放在箱子底,等走亲戚或是赶集了再穿。我躺在被窝被娘骂的时候,心里就傻乎乎地想,谁能给我买一双黄胶鞋,我就嫁给谁。在那年月,谁拥有一双黄胶鞋跟现在拥有一辆小轿车一样荣耀。

有一次,我无意间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让姐妹们给透露出去了,被大伙儿取笑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料,我的这个想法让树林,就是你二叔动了心思。这是他事后告诉我的。你二叔只是个一般的小伙子,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不爱说话,老实巴脚的,干起活来不耍滑;家里兄弟三个,日子也是说不出的艰难。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根本没想到他会做我的终身依靠。

那天,村里的黄大奶,她现在已死好多年了,上家里找我,让我第二天陪她去城里一趟。黄大奶是村里的媒人,村里好多夫妻都是她给撮合的。她也上过我家好多次,是给我大姐说媒的,说张家的孩子坐有坐像站有站像,家里殷实得很;说李家的老二有一把好手艺,会煽猪……我的爹娘好像对哪个都满意,奇怪的是大姐一个都看不上。这样的次数多了,黄大奶也就极少上我家来。黄大奶让我陪她进城,没等我表态,爹娘就答应了人家,还竭力撺掇我去,娘大方地塞给我她攒鸡蛋卖的两块钱。说实话,虽不知道黄大奶进城干什么,但我也十分想去,长这么大,从未进过城呢,而且还有娘给的两块钱可以挥霍。于是,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想不到,当我和黄大奶第二天天不亮赶到火车站时,你二叔也在那儿等车,他看见我们后一下子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他今天进城办点事儿。黄大奶说那好啊,我们就厮跟着一块进城,你给我和小玫当保镖。你二叔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好好好。我红着脸没吭声,当时没想别的,认为这是巧合。事后才知道,是他和黄大奶事先商量好的。就这样,我们一起上路了。在城里,我们逛了公园,看了一场《神秘的伴侣》的电影,中午在饭店吃了猪肉扁食,随后去了百货楼。在卖鞋的柜台前,黄大奶给我挑了一双黄色胶鞋。我穿上试了试,大小正合适。一问价钱,傻眼了,我身上的钱儿不够。就在我愣神的当口,你二叔已把鞋钱给打发了。我着急地对黄大奶挤了挤眼睛,黄大奶装作没看见,笑嘻嘻地把胶鞋收起来让你二叔拿着。我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因为这次来城里的所有花销都是你二叔给打发的。我又羞又悔,同时又恨黄大奶不该欺瞒我。我赌气一路上没理她和你二叔。

回来上车时,你二叔不小心,手中的一只黄胶鞋掉到了铁轨上,而这时火车已经启动了。你二叔愣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另一只黄胶鞋也扔了下去!我吃了一惊,心说难道他见我不高兴,生气了?可也不该这样啊!一双黄胶鞋起码是他们一家一个月的开销。这样一想,心里又后悔不迭。等坐到座位上后,黄大奶忍不住数落你二叔,说你真是个二杆子,说丢就丢一只算了,干吗把另一只胶鞋也扔下去?你二叔憨厚一笑,说这样好,经过这段铁轨处的人,就能得到一双黄胶鞋了!黄大奶张嘴结舌,说不出什么来。我心里一热,一下子对你二叔充满了好感,用你们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就是爱上了。

从城里回来等到黄大奶问我话时,我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大姐说傻小玫,树林有啥吸引你的地方?我说就因为那双黄胶鞋!大姐说黄胶鞋?我咋没见你穿呢?藏在啥地方了?拿出来让我穿穿。我和你二叔结婚那年,大姐也与一个城里来的下乡青年举行了婚礼。没多久,大姐就离婚了,后来又草草嫁到邻村去了,经常与姐夫吵嘴,日子过的很是凄惶。

听了二婶的叙述,我好半天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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