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爷爷喜欢钓鱼,这是我从爸爸小时候的作文中得知的。爷爷经常钓鱼的地方是村前那条小河。在爸爸的作文里,那条小河十分美丽。他是这样描写的：村前有条小河,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窄的地方,潺潺作响,搭上几块石头,便可涉足越过；宽的地方,像一泓深潭,晶莹碧透,清澈见底。水面上金波灿烂,山的倒影、树的倒影,随着微微的波纹在水里荡漾。鱼儿不时地窜出水面,掠起一片片细密的水花。河边柳丝婆娑,绿草茵茵……父亲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长长的钓鱼杆,紧盯着水面。随着他的一声惊呼,便有一尾大鲤鱼被甩上岸来……

真酷呀！我想像着爷爷那潇洒的钓鱼动作,啧啧称叹,羡慕不已。我也喜欢钓鱼。每到星期天,就让爸爸妈妈带我去公园,有时他们瞎忙,我就一个人自己去。公园门口有个“鱼塘”——一个大塑料盆,注入半盆水,里面放着几十个小塑料鱼,鱼头上有块磁铁,钓鱼杆上面的线头上也有块磁铁,两者只要碰到一块,就算“钓”着“鱼”了。花两块钱,就能玩上一个小时。没看到爸爸的作文之前,我一直爱好这种娱乐活动,常常乐此不疲,忘了烦恼忘了忧。现在我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公园“钓鱼”了,我想在河里钓一回真正的鱼,何况老家又有那么一条玲珑剔透的涓涓小河呢？我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再去公园“钓鱼”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就缠着爸爸,问他什么时候回老家。爸爸看到我很想回老家,显得很兴奋,说应该带你回去看看,你三岁到现在还没回去过呢。我就迫不及待地说,什么时候回去呢？爸爸捋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五一长假吧。那时刚过三八节,离五一还有好多天,我忍耐不住回家的渴望和钓鱼的梦想时,就去看爸爸关于描写家乡的作文：……小河是温柔的,娴静的。风一吹,水面荡漾起轻柔的涟漪,就像抖动着碧绿的绸子。金色的鲤鱼,不时地跃出水面,把平静的河水,激起一个个银色的圆圈。圆圈在扩大着,扩大着,一直扩展到河边的水草里……父亲悠闲自得地钓着鱼。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就钓起一条鱼来。鱼不小,背脊像磨石一样厚实,翘着一动一动的金须,鼓着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随着身体的扭动,鱼鳞在阳光下烁烁闪光,真逗人啊。这时候,父亲就像喝了蜜,脸上带着微笑,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

终于盼到了五一长假,恰巧妈妈的单位组织她出去旅游,她也不愿回老家,于是,爸爸就带我一人坐上了开往乡下的公共汽车。在车上,我忍不住满心的幸福问爸爸,说老家那条河里的鱼多不多？爸爸愣了一下,说鱼？我又重复了一句。爸爸惨淡一笑,说河里早就没有鱼了。我以为爸爸骗我,说你小时候的作文……爸爸这才知道我翻看了他的作文,他长叹一声,软着声音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河水早几年就给污染了。我不理解污染是什么意思。爸爸灰着脸,黯然半天,也没讲出缘由。

我将信将疑,心想就算河里没鱼,我还可以玩水呀。爸爸的文章里曾这样写道：水中三五成群的小鱼儿,它们从石下钻进钻出,游来游去,一忽儿掉头向西,一忽儿掉头向东,嘴儿一张一合的,使水面上冒起许多小泡泡了。我脱掉鞋,把脚伸进水里,小鱼从脚面蹭我一下,又从脚底蹭我一下,好像亲昵地缠着我。我心里高高兴兴的,像有只小鸟在那儿歌唱。最快乐的是这河水,简直像一位活泼的少女,唱着,跳着,拍打着石头,踏着河滩上那些圆圆的石子,无忧无虑地奔跑着……

我们到老家后,从奶奶嘴中得知,爷爷钓鱼去了。“真的？”我眼睛一亮,一蹦老高，嚷着爸爸快带我去。爸爸似信非信地瞅着奶奶,脸上抹着一丝喜色,说河里现在有鱼了？奶奶恍然地噢了一声,脸色跌下来,噜嘟着一张风干了的丝瓜脸,无奈地说水都没有了,哪还有鱼？我的笑被凝住,愣头愣脑地问奶奶,说你不是说去爷爷去钓鱼了？奶奶苦苦一笑,说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爸爸就带我去找爷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东瞅瞅西望望,感到十分新鲜。村子西面的山,爸爸说叫“树山”。我心里纳闷,山上杂草丛生,不见一棵树,咋起名“树山”呢？村里有几座厂房,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雾,将天空弄得灰蒙蒙,一塌糊涂的。见到了那条小河,果然没有一滴水,是一条干河沟,河底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偶尔冒出一两蓬叫不上名字的草来,与一些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塑料袋缠绵着。我黯然了。

“那不是你爷爷他们？”爸爸的眼睛亮了一下,惊喜地指着在干河道里围着的一堆老爷爷们说。我颠颠地跑了过去,发现老爷爷们在“钓鱼”——和我在城里公园门口玩的一模一样。

我到一位朋友家做客，偶然在他的书橱里发现了他们祖孙三代的日记，阅后甚觉有趣，经他本人同意，现各选一篇，以飨大家。

朋友父亲的日记是在一沓散发着潮湿味的麻纸上画着的（他的父亲不识字，只能用图记下当时的情景，朋友看图说话，我把意思记了下来）：

1937年12月2日 大雪

我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娘说：“喝水吧，狗蛋。”我摇摇头。我不顾寒冷蹲在门口，望着飘着雪花的院子，等待爹的归来——爹早早出去要饭还没回来。娘说：“狗蛋，我有办法让你不饥，你躺到炕上去。”我就乖乖地躺到炕上。娘把枕头塞到我屁股下面，又把被子叠方正垫到我双腿下面。娘苦笑着说：“狗蛋，饿不饿了？”“还饿。”娘说：“你的头抵住炕，屁股靠墙，两腿贴着墙尽量往上伸……”哈，我倒立起来后，果然不感到肚子饿了。

朋友的日记是写在一本发黄的白纸上的：

1962年8月5日 阴

我和妹妹正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冷不防爹踢了我一脚：“你再耍，今儿晌午不让你喝汤。”我忙从地上爬起来摸着干瘪的肚子，说：“我不耍了。”爹暖了脸：“挎个篮去挖野菜。”村里大人小孩天天疯了似地挖，哪还有啊？爹说：“去后山沟。”于是，我勒了勒裤带，就提了个小篮去了后山沟。

我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前后左右看得很仔细，生怕漏掉一棵灰灰菜、刺角芽、毛妮棵、面条棵什么的。忽然，我发现前面的地堰上有几棵酸枣树，上面挂着嘟噜连串的红枣。我高兴坏了，忙攀上去摘了一个尝尝，嗨，酸酸甜甜的。我又吃了几个后，忙把小篮里的野菜倒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摘酸枣，惟恐有人来跟我抢了。几棵树摘完，竟摘了满满一小篮，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等待着大人的夸奖。不料，爹看到红枣不但没笑脸，反而扬手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随手把一篮酸枣全倒进了茅坑里。我哇哇大哭。

“他还是个孩子，知道啥？”娘剜了爹一眼，拉我到怀里，用衣襟给我擦了把泪，叹道：“孩子，你不知道，酸枣开胃啊。”我愣愣地盯着娘，还是迷瞪不开。娘说：“人吃了它，就越想吃饭……”

朋友儿子的日记是记在一本精美的日记本上：

1993年3月12日 晴

我正在看动画片，妈喊我吃饭。我说不饿。妈说：“阳阳，你是不是又吃零食了？”我摇摇头。妈见我还坐在电视机前没动，就给我端了碗饺子，嘟囔道：“整天不吃饭怎行？”我接过碗，用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一个，努力往肚子里咽：“又是羊肉馅的。”我想放碗，但妈在一边监视着我吃，我灵机一动，说：“妈，给我拿桶饮料。”妈扭身进了厨房。趁此工夫，我忙把饺子往沙发下扒拉了两个。妈拿来了一桶雪碧。我说：“把健胃消食片给我拿来。”妈不知是计，转身去取。我故伎重演又往沙发下扒拉了几个，很快我就把一碗饺子给“吃”完了。妈出来收拾碗筷，嗔了我一眼：“就这还不饿呢，一碗饺子让狗吃了？！”晚上，妈去跳舞了。我把饺子从沙发下弄出来，倒进院子里的狗槽里。看着狗吃完，我才回房间打电子游戏……

老人又瘦又枯,脸上又干又皱……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多岁,也可能是八十多岁。老人养了一条狗,狗也有些年头了,但老人一直叫它“小狗”。小狗的脖子套着个项圈,用绳子系着,另一头就拴在老人的手腕上。老人和小狗如影随形,从不分离,既便夜里睡觉,老人也不解开绳子,老人睡在床上,小狗就卧在床脚。有时老人半夜醒来,会冷不丁地拽拽手中的绳子,看看小狗是否还在。老人起来撒尿,也会把小狗叫醒,说小狗,尿尿了。小狗哼叽两声,赖在地上不动。老人咕哝说,跟你小时候一样懒,那时候你就爱尿床。到了冬天,老人就会给小狗弄个大纸箱,里面垫些旧衣服破棉絮什么的,唯恐小狗挨冻……

老人手脚不利落,买菜、做饭不方便,就批发一些方便面、火腿肠、豆奶粉之类的东西,来对付一日三餐。老人煮方便面的时候,就得给小狗另外做吃的,因为小狗不吃方便面,有时喂它火腿肠,有时给它做鱼吃。小狗吃鱼的时候,老人还把鱼刺剔出来,怕卡住小狗的喉咙。老人嘴里还不住地嘟囊,说你小时候就爱挑食,面汤不喝,非喝奶粉不可,我小时候喝过那玩意儿？小狗吃东西的时候,老人就静静地看着它。老人的目光里有些什么呢？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可是什么也全在那里面了，那是一种柔情蜜意般的爱怜的目光。

更多的时候,老人是和小狗一块玩耍。老人翻出纸箱中的玩具,全都是些狗玩具,有电动狗、布绒狗、瓷狗等等。老人一件一件地把玩,还拿到小狗跟前不住地晃悠。小狗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摇摇尾巴,并没过多的反应。老人就有些失望,一边赌气地往纸箱里拾着玩具,一边气呼呼地说,你小时候不是爱玩这些玩具吗？有时玩到兴头上,饭也不吃。老人说罢,又去拿相册。观赏相片也是老人和小狗每天必修的课程,相册被翻得角都翘起来了。老人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相片,说小狗,你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多神气,多威风啊。小狗看了一眼相片,就用嘴去吻老人那象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似的手,摇着尾巴悄声哼哼着。老人指着另外一张相片说,瞧,这是你满月时我抱着你在公园照的。这一回,小狗耷蒙着眼,似乎不高兴。老人扫了小狗一眼,就合上相册,说闷了？来,我给你表演表演。老人就趴在地板上爬动起来,不时地“汪汪”着学一两声狗叫。小狗兴奋地围着老人跳跃。老人那浑浊的眼睛里现出满足的神色,说小狗来呀,让我驮驮你,你小时候不是最爱拿我当马骑吗？小狗却不买老人的帐,使劲拽着绳子往门口拉。老人知道,小狗是想去外边兜风了。老人就气喘吁吁地站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两把脸上的汗,牵着狗出门了。

老人步履蹒跚,走的很慢。小狗颠颠着不离老人左右。经过一个在草坪上玩耍的小男孩时,可能是小男孩看到小狗己经老得没了威力,又被人牵着,也可能觉着好玩,就拿起一根小木棍敲了小狗的腿一下。小狗疼得翘起后腿,冲着小男孩啮牙咧嘴地狺狺狂吠,小男孩吓得象只受了惊的野免撒腿就跑。老人的脸色刹时变成了灰色,嘴唇发抖,但没说出一句话，他忙蹲下去察看小狗的腿。小狗的腿没有外伤,但还是斜着身子翘着那条腿,显然十分疼痛。老人便慌慌地牵着小狗往家赶。

老人进了家门就直奔电话机,很熟练地摁了一串号码。老人拿起话筒,说喂,你是小狗吗？啥哟,不要叫你的小名儿？嘿嘿,叫了几十年,改不过来嘴……没人打你的腿吧？我胡说啥了？我不是担心你吗？啥时候回国？明年？好,就这。挂了电话,老人的嘴唇颤栗着,终于,眼里汪出的泪珠顺着满是皱纹的面颊滚了下来。

这天，我给女儿批改作业，语文老师布置的是以《我想……》为题目，写一篇800字作文。我发现女儿写的是《我想变成一只蚕》，我旋即吃了一惊，变什么不好非要变成蚕？她已经是个初中学生了，怎么还会有这想法呢？我来不及多想，忙拿起作业本一字不漏地看起来：

我想变成一只蚕。

蚕除了桑叶别的什么东西也不吃，吃的时候异常珍惜，不浪费。它们吃桑叶，总是顺着一处吃，而且吃得干干净净，常常连一小片渣儿也不留下。不像人类，吃饭吃菜时挑三捡四，这也不能吃，那也不敢吃，假冒伪劣防不胜防，吃的不科学还容易得富贵病。俗话说病从口入，说的就是我们人类……

是呀！猪肉不能吃，因为饲料中含有激素；面粉不能吃，是用硫磺熏白的……女儿说的也不全面，某些人是啥都敢吃，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板凳。有些人还喜欢讲排场，满桌子菜吃不到二分之一。饭店把顾客吃不完的剩饭剩菜，都倒给泔水缸让人拉走喂猪了，这些“垃圾猪”长大后都又让人给吃了，能不得病？除了吃，人还抽烟喝酒，甚至还要吃“回扣”，弄不好就进了监狱……我收回自己的思路，继续看女儿的作文：

蚕吃东西从不争食，更不霸占某一片桑叶做为自己的“领地”，就是两个蚕吃得碰了头，他们也只是把头摆一摆，然后又各自找另一处吃。彼此之间，从不扯皮斗殴。它们从来不哭，也从来不笑。不会制造噪音影响其他动物（包括人）的工作和休息；蚕屙的屎一点也不臭，而且还可做枕头、入药。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说女儿说的不错。远的不说，前天，楼上两位邻居因为楼道里堆放煤球的事，先是吵后是打，110和120都出动了……仔细想想，蚕的长处还真不少，不管主人怎么伺候它们，它们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没有官本位意识，不会溜须拍马，不会阿谀奉承。蚕尽管身子都那么柔软，却没有一个能够做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动作。不像我们有些人当面问好上司，转身就对上司的背影唾骂。女儿在作文里写道:

蚕从小到大都光着身子，在结茧之前不再吃东西，而且要把体内的杂质都排除干净，让自己变得通体透亮，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十分纯洁。蚕吃桑叶，吐出的却是蚕丝，不像某些人，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吐出的是空话假话和脏话……

我忽然间脸红了，好象女儿说的某些人就是我。昨天上午我给省里来的领导汇报工作，什么我们单位首先从思想上提高认识，充分领会所从事的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什么其次是加强落实，把各项工作落到了实处，什么第三是加强领导，做好协调工作等等，不都是废话吗？自然，中午陪领导在“醉八仙”酒楼喝的是茅台吃的是燕窝。

我忽然间有了想法，那就是我也想变成一只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