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山东煎饼与上海“包脚布”

2018-04-15 作者: 薛理勇
第十八章 山东煎饼与上海“包脚布”

“煎”是一种烹制方法,一般指将食物放入只有少许油的锅内,使用小火或中火,使食物变得外焦酥,里软嫩。如在锅里放少许油,油熟后,将蛋打碎放入锅中煎至外焦,因蛋成形似荷包,称之“煎荷包蛋”;又如将老豆腐切成方块,放到有少量油的锅中煎至外焦内熟,就是“煎豆腐”;将面粉或米粉调成糊,做成饼状,放入有少量油的锅中煎,那就是——煎饼。我少年时,如遇肚子饿,就会把面粉调成糊,有条件的话还可以打上一只蛋,加少量盐、葱花,倒入锅中煎成饼,我们也叫“煎饼”。以前和现在,上海街头随处可以见到煎饼摊,操此业者大多为山东籍老妪。只见地上放一只口径较大的煤球炉,上搁一直径约40厘米的厚铁板,将一勺已调制好的面糊舀到铁板上,使用一长约50厘米的竹尺,将面糊均匀地贴到铁板上,再将多余的面糊放还到原处;当贴近铁板的一面稍焦后,用小铲刀把饼取起,翻身将另一面贴到铁板上再煎;当两面均成焦黄色后,摊主就会在饼上涂一层甜面酱,放上一根油条,如吃客需要,还可以加上一点辣糊或大葱,随手卷成条状。这是一种方便食品,多早市供应,上海人称之“煎饼”或“山东煎饼”。不过,更多的人叫其为“包脚布”。实际上,很少人知道,这种煎饼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古怪而又有点脏兮兮的名称。

“袜”字的繁体为“襪”或“韈”,是由“衣”、“革”与“蔑”组成的形声或会意字,许慎《说文解字》:“韈,足衣也。”就是穿在脚上的衣服。古人讲的“襪”与现代人穿的袜子是不一样的。古代没有针织技术,织不出袜子,但鞋子与脚之间会有较大的空隙,如走长路,脚与鞋之间的摩擦会使脚皮红肿、起泡、破裂。克服这一问题的方式有几种,其一就是用布做成与自己脚掌相似而贴脚的“内鞋”,这种东西古代称之“袜船”,其可以阻制脚与鞋的直接摩擦;还有就是直接用质地稍软的布裹在脚上后再穿鞋,这就是“袜”,也就是“足衣也”,而它通俗的名称就是——“包脚布”。包脚布又有女用和男用之分。古代女子缠足,必须用布将脚掌裹死,所以使用长长的带状包脚布,它与军队中军人缠小腿的绑带相似,所以**批评那些只会写长而臭的文章者为“又臭又长的女人的包脚布”。1909年上海环球社出版的《图画日报》绘有“卖宁波脚带”一画,这“脚带”就是女用的“包脚布”,该画的配画文说:

宁波小脚倽好看,脚背高起一大段。

如何脚带竟出名,四场八镇销场远。

明诏近来禁缠脚,脚带虽好用勿着。

我劝卖脚带人早弃行,免使女子缠脚遭凌虐。

而男用的包脚布只起袜子的作用,就是避免脚与鞋直接接触、摩擦,通常为正方形,能裹着脚就行。《图画日报》又绘有“卖包脚布”一画,配画文:

包脚布,的四方,买来好包脚一双。

日间袜里勿觉着,晚间脱开臭得慌。

我闻丑陋之人貌如包脚布,皱纹满面多秽污。

此人若将包脚布来卖,面孔倒好权把招牌做。

山东煎饼的形状、大小、色泽确实很像包脚布,于是才有了这个古怪的名称。虽然在19世纪后期西方的纱袜已经进入上海,19世纪末,中国第一家针织厂——景纶衫袜厂也在上海投入生产,但袜子的价贵,纱袜又不经穿,上海的脚力,如码头搬运工人、黄包车夫仍使用价廉物美的包脚布裹脚,而山东煎饼多为劳动人民的口福,把煎饼叫做包脚布才得以流传。

北齐杜公瞻《荆楚岁时记注》中讲:正月七日为人日,“北人此日食煎饼,于庭中作之,云‘薰天’,未知所出也”。这是目前所知,古代的北方人于正月七日“人日”那天须在庭院中煎饼的最早的记录,由于文字太简,无法知道当时所谓的“煎饼”,与现在的山东煎饼是否同一种食品。金代元好问《送穷》诗:

煎饼虚抛撒堆,满城都道送穷回。

“送穷”即“送穷日”,是古代的一个节日名称,《荆楚岁时记》定为正月“晦日送穷”,杜公瞻注:

按《金谷园记》云:“高阳氏子瘦约,好衣敝食糜。人作新衣与之,即裂破,以火烧穿着之,官中号曰‘穷子’。正月晦日巷死。”今日作糜、弃破衣,是日祀于巷,曰“送穷鬼”。

民间传说,高阳氏(即古代传说中的颛顼帝)的一个儿子倡导吃粥,穿破衣服,是一个提倡“越穷越光荣”的“穷光荣”。他于正月晦日,即正月的最后一天死在一个巷子里,死后又化作厉鬼流窜民间,惊吓小孩和妇女,传播瘟疫,危害社会。于是每年的正月晦日,家家户户就要煮粥,烧破衣服来祭祀他,叫做“送穷鬼”。《荆楚岁时记》讲的是长江流域的南方风俗,而元好问是北方金朝人,其《送穷》诗讲的是北方风俗。南方产稻,送穷烧粥;北方多麦,送穷煎饼。清人梁同书《直语补证》对元好问的《送穷》诗作了解释:

(撒堆)三字为竖常谈,即今“搕”、“垃圾”字,言秽杂不净也。

金朝时,北方人用煎饼祭祀“穷鬼”,抛向街头的煎饼屑堆成了垃圾山。显然,这种煎饼很脆易碎,应该与现在的山东煎饼相似。

做煎饼使用的是一种没有边沿的平底锅,实际上就是一块饼状的铁板,叫做“鏊”,念作ɑo,是一个形声加会意字。“敖”即“熬”的省笔,就是煎、煮的意思。古代的鏊有三只脚,与鼎、鬲一样,可以将鏊直接搁到火堆上,这样的设计可能与《荆楚岁时记注》中所讲“北人此日食煎饼,于庭中作之”有关。因为这一天必须到庭院中做煎饼,人们不可能将炉灶也搬到庭院中,于是设计出三只脚的鏊,只要在庭院中生一堆火,把鏊搁到火堆上就可以做煎饼了。所以《正字通·金部》:“鏊,今烙饼平锅曰饼鏊,亦曰烙锅。”《说文句读·金部》:“鏊,面圆而平,三足,高二寸许,饼鏊也。”

潘环,字楚奇,五代时洛阳人。商贩出身,作战有功,在后晋时官金州、澶州节度使,官至检校太傅,是朝廷的权臣。《旧五代史·晋书·潘环传》中讲“所至以聚敛为务”,就是每到一处就搜刮财富。还讲:

在宿州时,有牙将因微过见怒,环绐言笞之。牙将因托一尼尝熟于环者,献白金两铤。尼诣环,白牙校饷鏊脚两枚,求免其责。环曰:“鏊本几脚?”尼曰:“三脚。”环复曰:“今两脚能成鏊乎?!”尼则以三数致之。当时号环为“潘鏊脚”。

潘环手下的一位将军犯了一点小错误,潘环就放言要对他处以重罚。将军知道潘环只是想借此敲诈一点钱财而已,就托一个与潘环相熟的尼姑带了两铤白金去求情。尼姑也不便当面把送白金的事讲出来,就说将军送来鏊脚两枚,请求免去处罚。潘环问:“鏊有几只脚?”尼姑回答:“三只脚。”潘环又问:“如只有两只脚,那鏊还摆得平吗?”于是尼姑答应再增加一铤,从此潘环又多了一个外号——“潘鏊脚”。

清王士祯《池北偶谈·谈异四·鏊字擀字》:

鏊,鱼到切。《字书》曰:“饼鏊。”今山东俚语尚然。富郑公言:太宗既下并州,欲乘胜收复蓟门,咨于案。参知政事赵昌言对曰:“自此取幽州,如热鏊翻饼耳。”殿前都指挥使呼延赞曰:“此鏊难翻。”

“热鏊翻饼”是做煎饼时必须有的动作,词义与“易如反掌”同,可惜,它没有被列为成语流传开来。

《聊斋》的作者蒲松龄是山东人,他写过《煎饼赋》:

煎饼之制,何代斯兴?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鼎足之形……

可见,一直到蒲松龄生活的清代,做煎饼的鏊依然是像鼎那样有三只脚的。《煎饼赋》接着讲:

煎饼则合米豆为之,齐人代以面食……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澎,乃随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而俄顷。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翔,此煎饼之定制也。

认真领会此赋,一位山东老妇在做煎饼的形象赫然出现在眼前。

蒲松龄还讲:

夹以脂虞相半之豚胁,浸以肥腻不二之鸡羹。晨一饱而达暮,腹殷然其雷鸣。备老饕之一啖,亦可鼓腹而延生。

煎饼是山东人的常食,生活条件好一点的人会把精肥相间的五花肉、鸡胸肉卷入饼中吃——其滋味一定胜过今天的“薄饼夹烤鸭”;只要早上一餐,到夜里肚皮也不会饿。如今我们的印象里,山东人的吃法就是煎饼卷大葱——这只是普通人的吃法。

我的一位叔叔在上世纪50年代就去山东枣庄的一煤矿工作,任会计。矿里有一位我们叫他老刘的采购员经常往返于山东与上海之间。他每次到我家,就会捎来花生米和山东煎饼。山东煎饼是用玉米、豆类的粉做的,成饼后折叠成方块,可以长期储存。而上海人所谓的“包脚布”是纯面粉做的,此大概是山东煎饼进入大城市后的一个变种,如将其讲作“上海煎饼”,似乎更合适。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