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秋说“月饼”

2018-04-15 作者: 薛理勇
第六章 中秋说“月饼”

中秋有节,可能开始于唐朝。唐朝诗人白居易有诗曰:“中秋三五夜,明月在前轩。”古人将一年分为四季,每季三个月,分别以孟、仲、季称之。八月为秋季的“仲秋”,后作“中秋”。“中秋三五夜”,就是仲秋十五的夜里,但从现有的资料,根本无法知道唐朝的“中秋三五夜”有什么风俗活动,也许,中秋只是一个月圆的日子,根本不是什么节日。

记录北宋汴京(开封市)风俗的《东京梦华录·卷八·中秋》中记:

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桲、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皆新上市。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北宋的开封,中秋已经是一重要的节日。此日,新酿的酒刚刚上市,酒店作了准备,当天,这些酒就被卖空了,酒店也扯下了幌子;到了晚上,酒楼已被预订一空,人们争着登楼赏月,而在皇城里,笙歌扬起,民间顽童也可趁此日玩到通晓。记录南宋杭州风俗的《梦梁录》、《都城记胜》等著作中均设有“中秋”一节,但与《东京梦华录》一样,都没有提到“月饼”,也没提到任何与“饼”相关的事。《武林旧事·卷六·市食·蒸作从食》中记录了当时杭州街市供应的各种糕饼,其中确实提到了“月饼”,但这个“月饼”大概只是一种像圆月状的饼,与后来中秋节必食的“月饼”并没有关系。

潘永因《宋稗类钞》卷一中讲了一个故事:

王岐公在翰林时,中秋有月,上问当值学士是谁。左右以姓名对。命小殿对设二位,召来赐酒。俄顷宣至,公奏,故事无君臣对坐之礼,乞正其席。上云:“月色清美,与其醉其声色,何如与学士论文,若要正席,则外庭赐宴,正欲略去苛礼,于怀饮酒。”公固请,不许,再拜就坐。

王岐公即王珪,字禹玉,宋神宗时为翰林院大学士,哲宗朝官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封岐国公。一年的中秋,月亮特圆,宋神宗独自一人赏月,感到很无聊。他就问侍臣,今天翰林院谁在值班,侍臣告诉神宗,是王珪值班。神宗就吩咐侍臣去摆一只二人对坐的小桌子,并召王珪进殿对饮。王珪进殿后再三与神宗讲,根据历朝的典章制度,大臣与皇帝是不能面对面坐在一起饮酒的,神宗回答说:“今天月色正好,与其迷恋声色,不如与学士论文,如完全按规矩做,我也不请你进殿对饮了,我就是想打破繁琐的礼节,你也不要再固执了。”于是王珪作了谦让后就与皇帝对坐饮酒了。如此看来,一直到北宋神宗时,中秋也算不上一个大的节日。

《东京梦华录·卷八·秋社》中记:

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贵戚宫院以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之属,切作棋子片样,滋味调和,铺于饭上,谓之“社饭”,请客供养。人家妇女皆归外家,晚归,即外公姨舅皆以新葫芦儿、枣儿为遗(wei),俗云宜良外甥。市学先生预领诸生钱作社会,以致雇倩只应白席、歌唱之人。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春社、重午、重九亦是如此。

“社”字在甲骨文中写作,像大地上堆起的一堆土或石块,与“土”是同一个字,后来添为“示”旁作“社”,表示一方土地上居住的人所敬奉的同一个祖先或土地神,而“社日”就是祭祀祖先或一方土地神的日子。古代,各地方、氏族的社日不一定相同,到了后来,大多数地方定一年春、秋两社,春社为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秋社则为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一般讲,春社大多在农历的二月,而秋社多在八月。社日是祭祀土地的日子,由于节日的日期是根据干支来计算的,对一般的百姓来讲很难计算,不易牢记。如中国把夏至以后出现的大热天称为“三伏天”,古人就以“夏至后,第三庚为初伏,第四庚为中伏,立秋后初庚为末伏”,而这个“伏日”大致上就是公历的7~8月间。人们早已不用古人的计算方法来计算伏日了,于是,许多原来用干支计算的节日要么消失,要么被其他固定的日期替代,如“上巳”是古代重要的节日,规定的日期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大概到了唐朝,“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上巳”就被固定为“三月三日”;同样,原来定于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的“春社”也被固定于二月二日,北方人叫做“龙抬头”,而南方就是“土地公公生日”。实际上,记录南宋风俗的《梦梁录》、《都城记胜》、《武林旧事》等著作中都没有“秋社”的记录。

北宋的中秋以赏月为主,是一个社会性的节日,而同在八月的“秋社”是一个以宗族、家庭为主的节日,家庭与家庭之间互相赠送“社糕、社酒”,宗族间又把各种食物“切成棋子片样,滋味调和,铺于饭上”,叫做“社饭”,请宗族中人来聚餐,这“社饭”已经有了后来“月饼”的影子;已经出嫁的妇女可以“回娘家”,当晚乃必须回家,外公、舅舅、舅妈会送些新上市的果子,保佑外甥平安,而宗族私塾中的先生(老师)也提前向学生的家长收一些“分子钱”,举办“联欢会”,散会后还能得到包括“社糕”在内的食物。根据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讲:

社日,人家旋作鏊饼,佐以生菜、韭、豚肉。

看来,这社日制作的“社糕”,大概就是“煎饼”(参见本书《山东煎饼与上海“包脚布”》)。由于“秋社”日期是不固定的,这个节日到南宋后就不再流行,原来“秋社”的一些风俗活动就转移到“中秋”了,而“中秋”的节日活动更加繁琐后,其节日也更受人们的关注。

有一个传说,讲中秋吃月饼的风俗起源于元末的苏州。当时汉人把元朝统治者叫做“鞑子”(即“鞑靼”的贬称,指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元末,各地爆发了反元农民起义,苏州城也定于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起兵反元。这一天,苏州已有开炉做饼的习俗,义军约定,这一天做饼时须在饼下粘一张纸,吴方言中“粘”又讲作,音近dè,“纸”与“鞑子”谐;吴方言把“揭”讲作“枵”,音近xiào,与“消”谐音,吃饼时须枵去饼上的纸,就是“消灭鞑子”。直到今天,苏式月饼的一大特征就是饼皮均为油酥,饼下粘有一张油纸——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至于其真实性如何,谁也讲不清了。到了明朝,“八月十五日谓之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西湖游览志余》),“至供月月饼到处皆有,大者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之形,有祭毕而食者,有留至除夕而食者,谓之‘团圆饼’”(《燕京岁时记》)。中秋月饼有两种风俗意义,就是表示阖家团圆和祭祀月亮。北京人的月饼可以储存到除夕,其间相隔四个半月,这月饼大概没有馅,而且饼一定做得很干。清李静山《增补都门杂咏·食品门·月饼》:

红白翻毛制造精,中秋送礼遍都城。论斤成套多纸货,馅少皮干大半生。

在北京,中秋互赠月饼蔚然成风,市场上的月饼成套装,论斤卖,但质量、口感实在不敢恭维。清查慎行《中秋节恩赐月饼时果恭记》诗:

列幕周庐白似银,中天夜气肃钩陈。皇衷尚感团节,礼赐偏优侍从臣。宫饼堆盘随月形,御园分果得时珍。回思瓜豆田园味,老去惊看节物新。

到了中秋节,皇帝也吩咐御厨房多做一些月饼赐给大臣,这与现在相似,到了中秋节,一些单位会向职工发放一些月饼(现在大多改发月饼券或礼券)。

清人祁启萼《月饼》诗:

中秋节物未为低,火熯罗罗出釜齐。

一样饼师新制得,佳名先向月中题。

“熯”是吴方言词汇,音与方言“漢(汉)”同,即用很小的火把食品加温、烘热。月饼是一种“熯”出来的饼,“一样饼师新制得,佳名先向月中题”,这种饼实际上平时也生产、供应,只是到了中秋节,这种饼就被叫做“月饼”,到后来,“月饼”就成了这种饼的专门名称。

“百善孝为先”,中国是讲究“孝”的国家。“孝”的形式是多样化的,其中包括善待父母长辈和祭祀祖先。惯例每月的朔(初一)望(十五)以及一些特定的节日应该为祖先牌位上点一炷香,烧上一些长锭冥钱,供上一些食品,凡是农作物采摘上市时,先供祖先,再为生人口福,旧时讲作“祭先”或“荐先”。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也是重要的祭祀祖先的日子。在上海,此时毛豆和芋艿刚上市,就得“荐先”,久而久之,中秋吃毛豆和芋艿也成了节令风俗,人们还赋予新的风俗意义。在沪方言和吴方言中,婴孩被叫做“小毛头”,而芋艿是块根植物,用块根种植,在大地里,芋艿的块根一定是中间为一只大芋艿,上海人叫做“芋艿头”,四周围着生长许多芋艿仔,这不象征有许多儿子围着一个母亲吗?所以中秋吃毛豆、芋艿既是一种祈子风俗,又是祈祷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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