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与野猪

2018-04-15 作者: 张爱国
父子与野猪

那年我十六岁。春上,母亲走了。夏天,我辍学了。我将这一切归咎于父亲:母亲的死因为他拿不出钱,小病养成大病;我的辍学因为他穷,虽然我是全县中考状元。我怨恨他的无能,怨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

面对终日不说话或者一说话就冲的我,父亲仿佛无所知。就这样,我们捱过了秋,捱过了冬。第二年开春,依然如故——做父亲的对儿子没情分,儿子对他能好得了吗?

那天,持续半个月的春雨终于停了,太阳难得露出脸来。吃了早饭,父亲拿出他多年未动的猎枪,认真擦了擦,用不可抗的语气要我随他上山,理由是“再这样闷下去人就废了”。

山路铺满金黄的沙子,一踩上就“咯吱吱”响。雾气袅袅,笼着大大小小的树。枝上,叫不出名字的鸟飞来飞去,鸣声清脆……虽然一直生活在这山里,但十几年来,读书,让我对此完全陌生。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山的温情。

父亲发现了一串足迹,告诉我是野猪留下的,而且刚走过不久。

父亲的判断没错,我们顺着足迹很快就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大两小的三头野猪。我们悄悄接近,然后隐藏到一块大石后面。母猪毛皮粗糙,瘦骨嶙峋,正专注地翻拱泥土。小猪两个月大小,毛皮光滑,肉滚滚的,正在吃奶。父亲在等待最佳射击点的时候告诉我:“看出吗?母猪是第一次做娘哩。”

“一个没有经验的母亲?”我第一次应和了父亲。

“这样好,这样就能将它们一网打尽,换了有经验的老母猪就难了。”父亲低声说,“小猪好,营养大,你该补补身子了。”

父亲就要扣动扳机了,母猪却突然一声惊叫,撒腿就跑,小猪也紧随其后。我在非常懊悔的同时也十分纳闷:我和父亲已经好几分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了,母猪是怎么发现我们的?转脸看父亲,他也满脸疑惑。

谜底很快揭开:它们的身后正追赶着两只狼——是狼惊动了它们。

父亲领着我从茂密的树林里尾随而去,边跑边兴奋地说:“看来我们今天的收获不小哩,等狼杀死母猪,我们再打死狼。狼肉比猪肉更营养。”

两只狼很快瞄准了一头小猪,然而就在一只狼要跳起来扑过去的时候,母猪突然掉头冲来。狼急忙闪开。小猪逃过一劫。

两只狼继续追赶,但总在它们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母猪就冲过来。

我和父亲躲在山顶的一块巨石后,守株待兔。父亲说:“这两只狼刚刚离开父母单独捕猎,没经验。”我问何以见得。“这种情况下,想捕住小猪不可能,因为母猪总会拼命相救。”我又问狼应该怎么做。“直接进攻母猪!”父亲说。

就在我对父亲的话将信将疑时,两只狼果真丢下小猪,转向母猪。我更加佩服起父亲。

猪是蠢笨的,野猪也不例外。就说这头母猪吧,它应该带着孩子向山下跑,跑进茂密的树林里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可它却径直跑向山顶——山顶上没有树,另一面又是悬崖绝壁。

母猪跑到了山顶,无路可逃了。我满以为它会顺着原路冲下做最后一搏,哪知它却横躺到悬崖边上,坐以待毙了。两只狼扑上去,死死咬住它的后腿和咽喉。

我不由地笑说:“真是蠢猪,哪怕做一次突围,也还有活的可能啊。”

父亲没有笑,皱着眉,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母猪差不多断气了,我示意父亲可以打狼了。父亲不动,依然若有所思。突然,母猪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以迅雷之势滚向悬崖——两只正洋洋得意的狼做梦也不会想到猎物会来这一手,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随着母猪栽下了悬崖。

“啊!”我浑身一激灵,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我还在呆呆地站着,父亲却猛然冲到我面前,一把推开我。与此同时,一条蛇咬上了父亲的手背……

蛇被父亲鞭死了,是那种俗称“五步倒”的毒蛇。

我要背父亲下山。

“来不及了,不要难过。”父亲坐到山顶上,“我明白了,母猪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有两只狼死了,它的孩子才安全。不然,即使今天能逃出,但狼不久又会找到它们,孩子们依然朝不保夕……”父亲干瘦的脸渐渐乌紫了,“你,一定要找到……两头小猪,喂养它们,没了母亲……它们还活不了,不能让……母猪白死……”

我泪流满面,抱着父亲,狠狠地点头。

致命的诱惑

烈日似火,天空如死。

无边的草原,连草根也被啃食得毛毛茬茬,土黄色一片。这是狮群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运气稍微差一点,或者稍有意外,它们就无法走出这个季节。

里拉是一只雌狮,已经十三天没有进食了,这即将是它的极限。十三天前,里拉和姐妹们虽然刚刚分享了一头健壮的水牛,但它们知道即将到来的残酷,不待嘴角的牛血舔舐干净,就开始觅食。可是,到了第七天,它们连一个食物的影子也没有碰到——造化公平,他知道此时这些强势动物的疯狂,把所有的弱势动物都藏匿了。

里拉和姐妹们决定分头觅食,这显然对捕食大型动物不利,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做。

现在,六天又过去了,里拉的肚子像两张纸,似乎紧贴在一起。里拉可能意识到,再有一两个日起日落,雨季就来了。但它不一定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里拉站上一个高坡,眼巴巴地眺望四周,它渴望哪里能动一下。是的,只要能动一下。动一下说明有动物,或者起风来雨了。可是,除了自己的影子偶尔一动,草原死了。

里拉不得不换一个高坡,它也一定意识到,再爬上这个高坡,如果还是没有食物进肚,它就永远走不下来了。里拉看到,它的姐妹们也都在向各自的最后一个高坡爬去。

里拉的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一下。里拉就要撒腿追去,但没有——多日来,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让死了的草原在眼前“动”了多次,每次除了浪费掉一些宝贵体力外,什么也得不到。里拉伏下身子,抬起头,警惕地看过去。又动了一下。天啊,一只灰黄色的兔子平躺在地上,四肢微微动弹着。里拉见过这种因衰老和饥渴而将死的兔子,但不敢掉以轻心,一丝不苟地做好一切捕食的准备动作,调动全身的力量,箭一般地蹿过去,紧紧咬住垂死的兔子。

叼着兔子,里拉向坡上走去。但是,里拉太虚弱,加之刚才的发力,它一步也迈不了。

里拉放下兔子,前腿摁住。它大概想就在这儿向姐妹们发出分享食物的讯息——不错,自从有了这个种群,它们一直这样做:食物大家分享,即使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也不例外。可就在里拉刚抬头张嘴的时候,脚下的兔子动了动,它赶紧低头咬住兔子。

里拉太饿了,它等不及发出讯息,更等不及姐妹们的到来,撕下兔子的一条后腿,嚼几嚼,吞下去。里拉并没有多吃一口,它或许认为自己的错误只是先吃了而已,但是……

里拉抬起头,它想再次招呼它的姐妹们,可是,当它又低头看到脚下兔子的时候,犹豫了。它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吃完自己该得的那一份吗?或者,是觉得自己立了功应该多得一份呢?总之,里拉又撕下兔子的一条前腿,吞了。

里拉再次抬头要向姐妹们发出讯息,然而还是停下来,开始舔舐兔血——血不算肉,里拉一定这样想的吧。舔着舔着,里拉又撕下兔子的另一条后腿……

里拉竟然吞下了整只兔子!

姐妹们终于从空气中得到了食讯,使出全身的力气,跑向里拉。

里拉愣住了。姐妹们也愣住了。

好一会儿,里拉走向姐妹们,一个个摩挲着它们的头,低叫着——它是在请求姐妹们的原谅吗?可是,姐妹们不理睬,默默走去。

可怕的事发生了:姐妹们还没走上几步,就一个个倒下——刚才的奔跑,耗尽了它们最后的力气。

里拉跑过去,在姐妹们的耳旁不断地叫,它希望它们能站起来。它又跑向最高坡,眺望四周,它希望尽快抓住食物来救姐妹们。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第二天午后,草原终于迎来十个月以来的第一场雨,动物们又铺天盖地地出现在草原上。里拉开始捕食。然而,论速度,它不如兔子、田鼠;论力量,它无法制服水牛。它每次出击都无功而返。

现在,近在眼前的美食,对里拉来说,只能折磨得肚子更难受。它只得在无边的草原上晃荡,靠一些动物的腐尸维生。

更可怕的是,体内没有足够脂肪的贮存,里拉能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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