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2018-04-15 作者: 张爱国
母子

十二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到持续时间这么长、威力这么大的雪。

那天傍晚,苍茫的天底下,“呼呼”的西北风卷席片片雪花漫山遍野地狂虐。我和爹埋伏了许久,要不是穿了厚厚的狼皮袄子,一定早就冻僵了。天快黑的时候,不远处的树林里探出一个黄褐色的头颅——一只狼。它警惕地向四下探望,一会儿,又退了回去。少顷,那只狼又探出身,再一次确认是安全后,就低低叫一声。于是,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狼崽走了出来。

迎着西北风,瘦骨嶙峋的母狼依然不时向四周警惕地张望。它走上一块高地,踮起两条后腿,向着漫天飞雪的山野发出几声低沉、嘶哑又哀伤的嚎叫,它希望得到公狼的回应,但茫茫天地,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它的公狼前天已被我和爹猎杀了。它绝望地低下头,走下来,伸出舌头,在瑟缩的小狼崽身上舔了又舔。小狼崽并不领情,钻进母狼腿下,吸奶。母狼干瘪的**一定是没有了点滴乳汁,小狼崽立即跑出来,两只前爪在母狼脸上愤怒地抓搔,发出饥饿的“唧唧”声。母狼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屡次犯错的孩子,任由小狼崽向自己发泄怨恨。

母狼带着小狼崽向这边走来,浑然不知危险正在一步步近逼。

枪声响起的一刹那,母狼纵身跃到小狼崽身上,下蹲,四肢抱起小狼崽,就地翻滚。又一声枪响,小狼崽滚落下来,母狼却随着一声长长的哀嚎滚下山崖。

爹跑过去一看,崖下黑洞洞一片。爹拍着屁股,懊恼地说:“到手的猎物又飞了!”

小狼崽早已吓得不知所措,或许,它的父母还没来得及教给它逃生的本领,就将它孤零零地丢弃在这个世界上了。爹端起枪,瞄过去,我忽然捂住枪口,大叫:“爹,不开枪……”

小狼崽很瘦弱,在我怀里“唧唧”叫着,小舌头到处舔舐。爹说:“狼崽的肉可营养嘞,回去烧了,你好好吃两顿。”

我告诉爹:“不吃,小狼崽没了娘,我要养着它。”

我为小狼崽取了个名字——好兽。

春风吹进山林的时候,好兽的身子壮实了起来,很快就长到一条狗那么大。我和爹在山上放羊,它要么伴随左右,要么和羊群嬉闹。夜晚,好兽睡在院门口,像一条无比忠实的狗,看护着院里的一切。

又到大雪封山的时候了,好兽长到了一头小牛那么大。这一年,村里的羊常常被狼叼走,唯有我家,散放在院里的羊,一只也不曾少。这当然是好兽的功劳。

那是大雪足足有一尺深的深夜,爹睡熟了,我躺在床上,又思念起门前土坟里那个只留给我模糊影子的人,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好兽蹲在我的床头,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幽幽的眼里也有着液体在涌动,还不时地用舌头舔舐我的脸颊。

忽然,山林里传来几声狼嚎,好兽一激灵,两眼立即放出光芒,竖直两耳仔细地听。又一声狼嚎传来,好兽忽地站起,紧跟一声长嚎,蹿出门去。我知道,好兽又去追赶野狼了。

就在我和爹为好兽的安全担心的时候,好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它一定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斗。

这天夜里,我家头一次少了一只羊。爹骂道:“狡猾的狼,一定是昨夜好兽追赶野狼时,其它狼趁机叼走的。”好兽伏在一旁,低着头,忧郁写满了幽幽的双眼——它是在自责自己的失职吗?

接下来,我家的羊隔三差五就少,爹只得将羊关在家里,但奇怪的是羊还是照样地少。村里人都说是好兽干的,我和爹坚决否认,因为家里没有丝毫撕食的痕迹。再说,好兽近来更讨人疼了,总是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它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我们决定弄个明白。

晚上,我和爹埋伏在屋外。半夜,就听木板门“吱呀”一声,爹凑过窗子一看,好兽两只前腿正熟练地开着门!少倾,门开了,好兽并没有出来,只从门缝里丢出一只羊,就立即缩回身,再关门。与此同时,蹿出一个黑影,叼起那只惊魂未定的羊就跑!

“狼!”爹大叫。手电光照去,只见一只母狼,一瘸一拐地跑向山林。

爹愣在那儿,忘记了手中的枪。等爹明白过来,端着枪就向屋里冲去。没到门口,木门“咣当”一声,好兽蹿了出来,撞落爹手中的枪,向我冲来。我早已傻了眼,我想完了,野兽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本性……

忽然,只听“噗通”一声,好兽伏在我面前——不,它分明是跪着——闭上眼,头颅狠狠地在地上一磕,再磕、三磕!接着,一声凄厉的长嚎后,好兽消失在茫茫山林里。

爹惊魂未定,喃喃地说:“母狼,是……是好兽的娘。”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扑上那座土坟,哭叫着:“娘,我也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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