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京

显庆二十五年夏，七月初六的晌午。

京师应天府城门外的官道上，疾驰着一辆黑漆平头半新不旧的马车。在热的狗都吐舌头、人都猫屋里火辣辣的大毒日头下，这辆马车格外地显眼。

从外观上看，这辆马车很是普通，车厢狭窄逼仄，看样子顶多能容纳二人。

不过从那匹瘦骨嶙峋拉车的马儿艰难行走的步伐来看，这车上除了赶车的车夫，显然不止两个人的。

眼看着马车驶近应天府巍峨庄严的城门，就听车内忽然有一个妇人说话的声气儿，“啊哟，总算是到了。呵呵，老娘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京师到底有多繁华！”

说着，就见那辆黑漆马车的车窗帘子被人挑开了一道缝儿，一张扁平的大饼脸正贴在车窗上往外看。

“啊，果然很威风很气派啊，单是这城门楼子不知道比咱们县城里的强上多少倍了。”

大饼脸的妇人姓王，夫君乃是新中进士的蒋德章。

此一行，正是她带着女儿蒋诗韵来京城和夫君团圆的。

王氏一边说着，一边扭动着肥硕的腰身拼命地往外看。

她嘴角翘起，面颊上起皱，眼睑收缩，眼角的鱼尾纹细细密密的，彰显出她此刻极度的高兴。

“娘，这怎么能放在一块儿比呢？人家这是帝都的城门好不好？”被王氏圆滚的身子给挤得往里让了让的蒋诗韵好笑地提醒着她娘。

蒋诗韵前世里是个医生，对于人的心理也颇有涉猎，像这样的微表情，她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此人在想些什么。

这些日子一路南下，她也习惯了王氏的这说话做派了。

虽然穿过来有些日子了，但是她始终还是不大适应，一路上寡言罕语的，若不是王氏这个“捡来”的娘是个粗心大意的，怕是早就看出端倪来了。

两个人都往外看去，谁也没注意到正跪坐在毡垫上的丫头慧儿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鸷。

慧儿这丫头本名朱慧仙，乃大名府治下一个县令的女儿，今年十五岁，比蒋诗韵还大上半岁呢。因其父贪赃被查，家里的女眷被发卖。

王氏正好赶着进京身边缺个丫头，从牙婆那儿打听得这丫头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样样俱通，这才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给女儿作伴。

因着马车车内逼仄，蒋诗韵母女一边一个坐了软座儿，她只能和另一个小丫头小坠子铺了一层毡垫跪坐在地上。

天热得出奇，她一会儿给太太端茶，一会儿给小姐打扇，娇弱的身子早就累得不行了。

蒋诗韵回头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忙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关切地问，“慧儿，你也别太拘谨了。这车里就我们四个，你还是坐着歇歇吧？我们又不是多么金娇玉贵的人儿！”

“奴婢是哪个牌名儿上的人啊，哪里敢和太太小姐同坐？”慧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娇声细气地垂头答道。

好不容易没有被卖入教坊司做那千人骑万人压的勾当，她怎能不战战兢兢地讨好主子呢？

她还指望着靠着这家主子咸鱼翻身呢。

在她说话的时候，蒋诗韵一直看着她。见她虽然极力地装出胆小害怕的样子，但是嘴角一侧微微抬起，看上去好似在笑着，可是蒋诗韵却发现了端倪。

这个慧儿，心里存着不屑，看样子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想起她大家闺秀的身份沦落到这种地步，这种心理也能理解，只要她不作出什么不利的举动，蒋诗韵还想给她一些机会的。

王氏见慧儿怎么都不肯坐过来，只好作罢。

她对着应天府的城门还兀自看个不够，“秀姑，快看，那城门上的石头都闪着金光呢，啧啧，到底是帝都啊！”

蒋诗韵对这个土得冒泡儿的小名真是无可奈何，龇牙咧嘴地笑了，“是啊，将来我们就要住这儿了，娘有的是功夫看了。”说罢，就要去扯下那帘子。

不防被王氏一把打掉了手，“老娘还没看够呢，你这丫头管什么闲事儿？”

蒋诗韵无奈地扯了扯唇角，缩回了手，瞄一眼王氏那有些蓬松黏湿的鬓发，眉梢上挑，“娘，您头发都乱了，待会儿见到爹不怕他说您啊？”

王氏一听这话，圆滚的身子以惊人的速度猛地缩回来，就急乎乎地冲慧儿叫唤，“快，把镜子拿来！”

蒋诗韵不由好笑，王氏的嘴巴和眼睛张开，眉毛上扬，鼻孔张大，显见得是害怕她爹看到她这副样子的。

就知道爹是她娘的软肋！

慧儿低下头在包袱里翻找起来，心里暗骂了一声“粗鄙”。

当她手捧着小靶镜递给王氏的时候，却一脸的恭顺温和，“太太，要不奴婢再给您梳一梳吧？奴婢早些年来过京城，见过富贵人家太太的发髻，奴婢给您梳一个，管保老爷见了心花怒放！”

“去，你这死蹄子，都一把年纪了还心花怒放呢。”嘴上这么说着，王氏还是情不自禁地靠过来，一把拔下头上新置办的那根金灿灿的梅花簪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蒋诗韵盯了慧儿一眼，刚刚她抬头时眼中的那抹不屑和嘴角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微翘，让她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她眸光暗了暗，却不动声色地观察起王氏手中的簪子。

她知道这是当日王氏见着她爹蒋德章中了进士要接她们母女进京的信时，特意到镇上的保德轩打的，足足花了十两银子，宝贝地跟什么似的。

慧儿自然也看到了那根簪子，眸中的不屑一闪而过。

想当日，她身边的丫头戴的都比王氏的强。只是造化弄人，如今落到了为奴为婢的地步了。

只是那不屑，却躲不过蒋诗韵的眼睛。

慧儿掩下眸中的晦涩，她熟练地把王氏的头发打散。

拿黄杨木梳子细细地梳顺了，这才七拐八绕地给王氏盘了一个高耸的云髻，从王氏手里接过那根金光灿灿的簪子，慧儿左右瞄了瞄，给她插在了中间。

王氏那张大饼脸梳了这么个发髻，显得脸越发大了。她还一个劲儿地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夸着慧儿的手艺好。

人家好心好意地给她娘梳了这么个发髻，王氏新鲜地要命，蒋诗韵也不好泼了她冷水，只是伸出手来从王氏的发髻里扯了两绺头发垂散在耳边，稍稍地让王氏的大饼脸小了些。

慧儿眸光动了动，甜甜地冲蒋诗韵笑了，“小姐，要不奴婢也给您梳一个吧？”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蒋诗韵拿过王氏手里的靶镜照了照，温和地笑着。

镜中的少女皮肤稍微黑了些，五官倒是精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布局均匀，很是耐看。

那头瀑布般的黑发松松地在头顶编了一根辫子，其余的头发都垂在肩上，看上去清新可人。

天儿热，车厢内都是女人，蒋诗韵就把领口往下拽了拽，露出一线性感的锁骨，那儿的肌肤甚是细腻白皙。

想来是原主住在乡下，热天常在外头活动的缘故，才让脸上的肌肤微黑的。

不过这点儿小问题难不住她，等到了大伯父家安顿下来，不出十日，她就能让脸上的肌肤白皙回来。

对于这副面相，她还是极其满意的。嘟了嘟粉嫩的小嘴，蒋诗韵放下了靶镜，坐直了身子。

王氏梳好了头，一脸兴奋地坐在那儿，白馒头似的双手交握放在腿上，不停地捻着衣角，像是一个思春的小姑娘。

蒋诗韵了然地笑了笑，王氏定是想着她爹蒋德章的。

她一路上早就听王氏唠叨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知道这个原主的爹爹已经离家三载了，如今功成名就，接她们母女上京。

王氏日也盼夜也盼，怎能不激动万分呢？

马车晃晃悠悠地终于驶进了应天府的神策门，王氏那一颗心儿竟砰砰乱跳起来，脸越发地红晕了，坐立不安的样子甚是滑稽。

慧儿斜溜一眼，发现这太太还不如小姐沉稳呢，虽然小小年纪，头一次进京，面上却风平浪静的，像是个沉得住气的。

她暗骂王氏一声“土包子”，伸长了脖子偷偷地从王氏的胳膊缝儿里往外头看去，熟悉的触感扑面而来，让她心里的不甘蹭蹭地往上窜。

进了城，王氏就开始左顾右盼起来，“你爹在信上说了不是在城门口这儿接我们？”

王氏出身于商贾之家，打小儿就会算账，也识得几个字。可是此时她却问着蒋诗韵，显见得没见着蒋德章心里很是不安。

“是啊，爹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蒋诗韵也看过那信，点头应道。

“不是说好的这几日午时都会等在这里的吗？”王氏嘀咕着，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进进出出的行人。

蒋诗韵又不认识这个便宜爹，自然看不出哪一个是他。

不过从王氏的神情上看去，她爹很明显不在城门里。

“许是爹有急事儿先回去了？”蒋诗韵模棱两可地安慰着一脸沮丧的王氏，虽然这个娘是白捡来的，但是用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她还是得尽职尽责地做好人家的女儿。

上一世，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这一世终于有了爹娘，她还没有好好地享受一下父母天伦之乐呢。

“就算是回去也该留个奴仆候在这儿呀？你大伯父家又不是没有人使唤？”王氏急了，不由地埋怨起来。

蒋诗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只好柔声劝着她，“不来接我们我们也能找了去！等到了大伯父家，一切不都明白了？”

娘儿两个正四处寻找着蒋德章的身影，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见城门处几个兵丁走过来，执抢赶着她们，“快些，瞎磨蹭什么？一会儿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要进城了，别挡路！”

蒋诗韵眼皮子跳了跳，这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在这一块砖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官儿的京都之中，他也算不得什么，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王氏无法，想想只能如此了，于是吩咐赶车的往皇城东南八里坊而去。

一路上，一街两行的叫卖声也没能吸引得了王氏，先前因为头一次进京还雀跃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湖底，让她再也无法欢呼起来。

蒋诗韵暗叹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按说，她爹赶考三年未归，如今好不容易夫妻团聚了，他怎么就不能出来接一接呢？信上写得也是好好的啊，难道他变心了？

见惯了太多陈世美，蒋诗韵虽然不敢想象她爹也是，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些。

瞄一眼对面的王氏，她心里有些担忧。这万一真的弄出个陈世美来，她娘这个性烈如火的人可怎生受得了啊？

一时，听着外头喧闹的声音，母女两个都没有说话。，

正行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沸腾的马蹄声，路上的车辆行人纷纷躲避。

王氏母女的车由于行在前头，一时不察，就听背后有人大声吆喝，“呔，前头那车快些让让，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车驾过来了。”

蒋诗韵不由一愣，挑了帘子往外看去，就见身后一队骑着高头大马、旗帜鲜亮、身穿金色飞鱼服、腰佩轻巧绣春刀的锦衣卫正冲着他们的车子过来。

王氏不知厉害，兀自坐那儿撇了撇嘴儿。蒋诗韵却是明白这锦衣卫的霸道的，忙让车夫往边儿上靠了靠。

刚停住，就见一辆华丽双驷的大马车从她们的车子旁缓缓通过，听得车内一个清越的声音似是在低喝骑马的锦衣卫，“狐假虎威，别吓着人家！”

守在车旁骑马的锦衣卫忙低低地应了一声，一行光鲜亮丽的人马不多时就去远了。

蒋诗韵这才敢挑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吩咐车夫继续赶车。

马车得得前行，一路上车夫问着人，直到日影西斜时，才找到了皇城东南八里坊的蒋少詹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