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19-05-11 作者: (俄)果戈理
第13章

“旅途”这个词儿真古怪,它包含着多么丰富而又神奇的诱惑啊!旅途本身就是奇妙的:

在一个晴朗的秋日,落叶萧萧,空气充满着凉意……你不由自主地把大衣裹紧一些,把帽子压低一些,蜷缩着身子躲在车厢里舒适的角落里!

最后,你打了一个寒战,立刻觉得浑身暖烘烘的,你便愉快地舒展了四肢。马儿飞驰着……甜蜜的睡意悄悄爬上你的心头,眼皮开始打架了。你昏昏欲睡,蒙中你听见有人在唱《雪茫茫》。马在打响鼻,车轮在喧哗,你在打鼾了,终于把身子靠在邻座身上。一觉醒来,马车已驶过五站路程。只见明月当空,马车正经过一座陌生的城市。路旁掠过几座古老的教堂,教堂上依稀可见木制的圆顶和黑糊糊的塔尖。一幢幢木屋黑的,砖砌的房屋都刷着粉白的墙壁。到处闪烁着明亮的月光,墙壁上,马路上,街道上,仿佛飘舞着一块块洁白的纱巾。漆黑的阴影斜地里插过来,不时地把它们切成碎片。月光照亮的木头屋顶,像金属似的闪闪发光。街道上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切都进入了梦乡。也许某个地方的窗户里会透出一缕孤独的灯光,不知是居民在缝靴子,还是面包匠在烤面包。不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是欣赏美丽的夜色吧!这是上帝的力量!在皎洁的月光下,夜色变得多么迷人啊!

这空气,这天空,明净而又高远。在这深不可测的夜空里,一切都显得无限辽阔,和谐而又明朗!

……然而,清凉的夜的气息迎面吹来,吹得你心清气爽,你又打瞌睡了,蒙蒙,渐渐地打起鼾来。可怜的旅伴被你挤在车厢的角落里,他受不了你的挤压,生气地翻动着身子。你醒了。你眼前又出现了田野和草原,到处是无际的旷野,一切都展现在你面前。带有数字的路标直冲你飞来。早晨来临了。寒冷的天空渐渐发白,远方的天际露出一抹淡淡的金色的霞光。风儿变得更加清爽、凛冽,你不得不把暖和的大衣再裹紧一些!

轻微的寒意甜蜜宜人!奇妙的瞌睡又拥抱着你,你便昏昏睡去!马车颠跳一下,你又醒了。这时太阳已高高地升起来。“慢点!慢点!”有人喊道。

马车正在驶下一个陡坡。陡道下面有一条宽阔的水坝,旁边是一个清澈见底的大水塘,像一面庞大的铜镜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山坡上有一个村庄,一座座农舍错落有致,旁边有一座乡村教堂,一座十字架孤独地耸立在空中,像一颗星星在闪烁。农夫们在闲谈。你忽然感到饥饿难忍……天啊,遥远的路,走不完的路,你有时变得多么奇妙啊!

有多少次,我在陷于绝境、濒临死亡之际求助于你,你每次都慷慨地接纳了我,拯救了我!

在旅途中,你使我产生多少奇妙的构思,富有诗意的幻想,你给我留下多少奇妙的印象啊!

不过,此时此刻,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心里转动的也不全是毫无诗意的幻想。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起初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不时地回头张望,想弄清楚他是否已真的出了城。当他发现,城市早已从地平线上消失,铁匠铺、磨坊以及城市外围的种种设施都看不见了,连石砌教堂的洁白的尖顶也已经转入地平线下面,这时他才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路途上来,不时地左顾右盼,仿佛N城早已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仿佛他路过N城也是童年时代的遥远的往事似的。终于,路途上的一切他都看腻了,他便微微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枕垫上。老实说,作者为此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好好介绍一下本书的主人公。在此之前,正如读者所看到的,不断地有各种人物和琐事来打扰他,诺兹德廖夫啦,舞会啦,女士们啦,城里的流言啦,以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啦,等等。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琐碎事儿只有写进书里之后,才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当它们在上流社会广为流传,议论纷纷的时候,人们是把它们当做头等重要的大事来看待的。不过,现在我们暂且把这些闲话放在一边,直接谈一谈正题吧。

我们的主人公的出身无人知晓,只知道他并非名门之后。他的父母是贵族,但究竟是世袭的还是本人取得的封号,这就不得而知了。他的相貌不像父母,至少他的一位亲属是这么说的。他出生的时候,恰好这位身材矮小、外号叫做“水鸭子”的女亲戚在跟前。她抱起孩子一看,就叫了起来:

“哎呀,一点也不像我预料的那个样子!我以为他会像外婆,要是像外婆就好啦。不料他偏偏生得谁也不像,正如俗语说的:

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倒像过路的少年郎。”人生给他留下的最初的印象是阴暗的,仿佛透过一个遮着冰雪的昏暗的小窗看到的景象。小时候,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伙伴!

一间小屋,窗户无论冬夏从不打开。父亲体弱多病,穿一件长长的带羊皮里子的常礼服,赤脚穿一双编织的拖鞋,不停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或者往墙角里的沙盂里吐痰。孩子就得永远坐在板凳上,拿着鹅毛笔,手指和嘴唇上都沾满了墨水,面对一本习字规范,上面写着:

“不撒谎,敬尊长,存善心”。屋里一天到晚响着沙沙的拖鞋声,功课又单调得很。他感到乏味极了,便在字母上添加一个小钩子或者小尾巴。这时他耳边就响起一个熟悉的但却威严的声音:

“又胡闹啦!”接着背后便伸过手来,长长的手指使劲拧着他的耳朵,拧得他疼痛难忍。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他老早就熟悉啦。在他的记忆里,童年时代留给他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的悲惨。

不过,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发生飞快的变化。早春的一天,阳光刚刚温暖了大地,春水渐渐开始泛滥,父亲就带上儿子,坐着马车出远门去了。这马车是很简陋的。拉车的小花马又瘦又难看,是通常被马贩子称做“喜鹊”的那种带褐黄斑点的马。马车夫个子矮小,驼背,是乞乞科夫的父亲所拥有的唯一的一户农奴的家长,同时兼任着老爷家里的各种奴仆的职务。马车走得很慢。他们在路上差不多磨蹭了两天,途中住了一夜,然后摆渡过河,吃了一点冷馅饼和烤羊肉,直到第三天早晨才抵达城市。当城市里繁华的街道忽然出现在这个小男孩的眼前时,他简直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了好几分钟。后来马车在一个胡同口转弯的时候,掉进一个水坑里,这条小胡同由此向下倾斜,胡同里到处都是烂泥巴。驼背马车夫拼命打马,主人也放开嗓子吆喝着,小花马在水坑里全力挣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马车从泥坑里拽出来。最后马车拐进一个不大的庭院。院子坐落在山坡上,院内有一幢破旧的小屋,屋前有两棵开着花的苹果树,屋后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只有一些矮小的花楸树和接骨木,还有一座木头亭子隐藏在树木深处,亭子上搭着旧板条,侧面有一个毛玻璃的小窗。他们的一位亲戚就住在这个小院里。这是一个年迈体弱的老太婆,每天早晨还能去赶集,回来之后便在茶炊旁把袜子烤干。老太婆拍了拍孩子的脸蛋儿,瞧了瞧他那胖乎乎的令人喜爱的模样。就这样,孩子便留在老太婆身边,每天去市立学校上学。父亲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去了。

父亲临走的时候并没有流泪,给了他五十戈比的零花钱,更重要的是巧妙地开导了他一番:

“你要注意,巴甫卢沙,好好念书,不要胡闹,不要贪玩。最要紧的是让老师们和上司们对你满意。只要你能博得上司的赏识,即便你在学问上差一些,即便你完全是个庸才,你照样会受到重用,会超过所有的人。不要在同学中间交朋友,他们不会教你学好的。如果你非要跟同学交往,那么你就去结交那些富家子弟。将来一旦有什么事情,他们会对你有用的。切记不要乱花钱请客,不要花钱招待任何人。最好是让别人花钱招待你。最要紧的是珍惜每一个戈比,把钱攒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钱这东西是最靠得住的。不论是同学还是朋友,都会坑害你。你倒霉的时候,他们会第一个出卖你。可是钱却不会出卖你,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灾难。只要有了钱,世界上没有你办不成的事,没有你攻不克的难关。”父亲教导过儿子之后,父子俩就此分了手。父亲又坐上那辆简陋的马车回家去了。从此以后,巴维尔再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父亲那番话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从第二天开始,巴甫卢沙就进学校念书了。在学习上他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他的特点是勤奋用功,并且特别爱整洁。不过,在别的方面,也就是在实践活动方面,他却显得聪明过人。他忽然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变得精明而又圆滑。在与同学们交往时,果真表现得极为出色,同学们都花钱请他做客,或者送给他一些好吃的。而他却从来不破费,有时还把同学们赠送的礼物收藏起来,然后再找机会卖给这些同学。他从小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善于在各方面约束自己。父亲给的零花钱他不仅分文未动,而且不出一年他就自己挣钱了,显示出他独特的经营才能。比如说,他用蜡捏成灰雀,再涂上油彩,卖的价钱很可观。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又干别的投机买卖。具体做法是:

他在市场上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回到学校,他就坐在一些富家子弟身旁。只要发现哪个同学精神不振,露出饥饿的样子,他便装作在无意中从椅子背后给他看见姜饼或者面包的一角,等到吊起对方的胃口以后,再根据饥饿的程度讨要价钱。他花了两个月的课余时间,在家里训练一只老鼠。他把老鼠关在一个木制的小笼子里,教它做各种动作。它最终学会了直立行走、卧倒和起立,并且能够按照人的指令演习这些动作。后来这只老鼠也卖了大价钱。就这样,积攒了五卢布之后,他便把钱袋缝起来,换一只钱袋继续攒钱。在对待老师的态度方面,他表现得更是聪明过人啦。在教室里,谁也没有他坐得端正。这里需要指出,教师是一位喜好安静的人,喜欢那些规规矩矩的学生,却容不得那些聪明好动的孩子。

他总觉得,那些聪明孩子一定会嘲笑他。如果他认为某个学生有些调皮,那么这个学生的日子就难过啦。只要他稍稍动一下,或者无意中扬一下眉毛,教师就会忽然暴跳如雷,就会把他赶出教室,狠狠地处罚他。“老弟,我要杀一杀你的傲气,让你变得老老实实!”教师说,“我早把你给看穿了,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地跪着吧!

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挨饿!”于是这个孩子可怜巴巴地跪在那里,一昼夜没吃东西,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遭此惩罚呢。“才能和天赋是什么?

全是无稽之谈,”教师常常这样说,“我只看重品行,一个学生可以什么也不懂,只要他个人表现优秀,我照样给他各科打满分。我要是发现某个学生品行不正,讥笑人,我就给他零分,不管他的学问有多么高深!”这些便是那个教师常挂在嘴边的话,此外他特别不喜欢克雷洛夫,因为克雷洛夫曾在寓言里说过:

“我看喝酒没关系,但最好不要误事。”每次讲到他过去任教的那个学校课堂上如何肃静,他都眉开眼笑,流露出极大的快乐和满足。据他说,教室里静得能听见苍蝇飞过的声音,一年到头没有一个学生在教室里咳嗽过,或擤过一回鼻子,不到下课时间,教室里有没有人你是无法知道的。

乞乞科夫灵机一动,便对老师的言谈话语及精神实质心领神会,明白了品行指的是什么东西。所以在课堂上,他自始至终坐得端端正正,连眼睛和眉毛也不动一下,任凭背后的同学如何拧他。只等下课铃一响,他便跑上前去,抢先拿起教师的护耳棉帽(这位教师经常戴一顶护耳棉帽),恭恭敬敬地递给教师。递过帽子之后,他又抢先走出教室,设法在路上与教师相遇至少三次,每次都毕恭毕敬地脱帽致意。工夫不负有心人,乞乞科夫取得了圆满成功。求学期间他一直名列前茅,毕业时各门功课成绩优异,拿到了毕业文凭,还获得了烫金字的品学兼优证书。走出校门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下巴颏也得经常刮了。就在这时,他父亲病故了,遗产只有四件破旧不堪的绒线衣,两件带羊皮里子的破旧的常礼服,还有为数不多的一笔钱。父亲劝别人攒钱说得极有道理,自己却没有攒什么钱。乞乞科夫立刻卖掉了破旧的宅院和微不足道的田产,卖得一千卢布。然后把那个驼背马车夫一家迁到城里,打算在城里定居,并在城里供职。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肃静、注重学生品行的教师被解雇了,不知是因为愚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于是可怜的教师由于心里苦闷,就喝起酒来,最后终于喝光了全部财产。他贫病交加,孤苦无依,连一片面包也吃不上,住在一间冰冷而又偏僻的小屋里,无人过问。后来,他过去的学生们,也就是那些因聪明调皮而被他认为顽劣骄傲的学生们,得知他的不幸遭遇之后,都立刻解囊相助,有些人还为此卖掉了家里许多有用的东西。唯有巴甫卢沙·乞乞科夫推说自己一无所有,只捐了一枚五戈比的银币。同学们当即把钱退还给他,生气地骂道:

“哼,你这吝啬鬼!”可怜的教师听说学生们为自己捐钱,感动得掩面大哭,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似的,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泪如泉涌。“我快要死了,上帝还要我大哭一场,”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听了乞乞科夫如何对待他的时候,他吃力地叹了一口气,马上又补了一句:

“唉,巴甫卢沙!你们瞧,人变得多快呀!本来是个品行端正的孩子,一向规规矩矩,特别温和!我被他骗了,我被他骗苦了……”

不过,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生性冷淡,心肠硬,也不能说他感情完全麻木了,以至于不知道怜悯和同情。其实他并非缺少怜悯和同情,他本来也想解囊相助,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数目不大,不动用那些决计不再动用的钱。总之,父亲关于省钱和攒钱的教导对他大有益处。话又说回来了,他并不是那种爱财如命、为了攒钱而攒钱的人,吝啬还没有占据他的心灵。不对,支配他的行动的动力并不是吝啬。他一心向往的是在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富裕的生活。要拥有多种马车,豪华住宅,天天吃美味佳肴,这才是他头脑里经常转动的念头。为了日后最终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他才珍惜每一个戈比,自己省吃俭用,对别人一毛不拔。每当他看到有钱人坐着豪华的轻便马车,由挽具富丽的快马驾着从眼前驶过时,他便呆呆地站在那里,愣了好久才如梦初醒似的说:

“他从前不过是个小办事员啊,当年他的头发也是普通人的发型!”每当他看到有钱人那种富贵安乐的气派,他都艳羡不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毕业离校以后,他甚至没顾上喘口气,因为他有一种急迫感,急于找到一份差事。然而找事做谈何容易!

尽管他品学兼优,持有毕业文凭,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税务局找到一个位置。就是在偏远的穷地方也得有门路才行啊!

他得到的这个位置,也实在是不值一提,薪水每年只有三四十卢布。但他决心竭尽全力勤勉供职,克服一切困难,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克制自己。

他果然是这么做的,表现出闻所未闻的献身精神,事事处处容忍退让,严格约束自己。他起早贪黑,不停地写着,把自己埋在公文堆里,不管是体力还是精神上都不曾流露丝毫倦意。他经常下班不回家,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有时跟看门人一起吃饭。尽管如此,他仍旧能保持仪表整洁,衣着体面,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笑容,甚至举止风度也流露出几分高雅。这里顺便提一句,税务局的官员们个个都长得特别丑陋。有些人的脸长得像一个烤坏的面包:

一边的面颊鼓起来,下巴颏向另一边歪,上嘴唇鼓起一个泡,而且还是开裂着,总之一句话,其貌不扬。不知为什么,他们说话的口气很凶,声音粗野,好像要动手打人似的。他们都是酒神的热心崇拜者,由此可见,斯拉夫人的性格里还有不少多神教的残余。有时他们是先喝够了酒才来上班的,因此办公室里的气味很不好闻,就更谈不上有什么芳香的空气了。与这些官员们相比,乞乞科夫自然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啦。他各方面都与众不同。他模样长得好看,说话和蔼可亲,并且一向滴酒不沾。然而尽管如此,他的仕途仍旧十分艰难,因为他遇到一个极难对付的上司。他的科长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儿,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谁也甭想感动他。他一天到晚绷着脸,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有生以来脸上从未露出过笑容。对任何人都带答不理的,从来没有向谁问一声好,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始终都是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在街上或者在他家里看见过他与平常有所不同,谁也没有看见过他对什么事表示过兴趣。他从来没有醉过酒,也没有醉得哈哈大笑,更谈不上像喝醉了酒的强盗那样疯狂地行欢作乐了,这在他身上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可以说,他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既没有凶恶的感情,也没有善良的感情,正因为如此他才显得令人可怕。

他那张大理石一般冷漠的脸,长得也还端正,可说是五官匀称,线条分明,只是布满了麻斑,坑洼不平。这样一类脸型,照老百姓的说法,夜里常有魔鬼在他们脸上磨豌豆。看来,要跟这种人套近乎,取得他的好感,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可是乞乞科夫竟然去尝试了。起初,他在一些不起眼儿的小事上讨好这位科长,比如留心观察科长用的鹅毛笔是怎样的削法,他就照样削了几支,等到科长急用之时立刻递到他手里;

经常替科长擦桌子,吹掉或者擦去桌上的沙土和烟末;特意准备一块新抹布,以便给科长擦墨水瓶;

瞅准了科长的帽子挂在什么地方,顺便提一句,那是一顶世界上最难看的帽子,每天下班时他提前一分钟把帽子取过来,放在科长身边;

如果发现科长的后背在墙上蹭了一些白灰,就连忙替他揩干净。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丝毫没有引起科长的注意,仿佛这些事情他压根没有做似的。后来他终于探听到科长的家庭情况,得知科长有一个待嫁的女儿,那张脸长得跟父亲一样,也好像夜里常有魔鬼在她脸上磨豌豆似的。于是乞乞科夫马上计上心来,决定从这方面进行突破。打听到科长的女儿礼拜天去哪个教堂,他便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浆得笔挺的坎肩,到那个教堂去做祈祷,并且每次都站在那姑娘对面。这一招儿果然灵验:

严厉的科长软下来,邀请乞乞科夫到家里来喝茶!

同僚们还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乞乞科夫已经搬到科长家去住了,并且成了科长家里用得着的人,一个必不可少的好帮手,帮他家里买面粉啦,白糖啦,对待科长的女儿像对待未婚妻一样,管科长叫爸爸,吻他的手。

税务局里的同僚们都以为,在二月底的大斋期之前肯定要举行婚礼。这时,严厉的科长就到上司那里替他活动,过了一段时间,乞乞科夫便得到一个空缺,自己也当上了科长。看来,这才是他亲近老科长的主要目的。目的达到之后,他当天就偷偷地把自己的箱子运回家,第二天就搬到别的住宅里去住了。他不再管科长叫爸爸,也不再吻他的手,举行婚礼的事也就从此不再提了,仿佛根本就没有过这回事似的。不过,他每次遇见老科长,总是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请他到家里去喝茶,一向不动声色、冷酷无情的老科长,这时也忍不住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我受骗了,受骗了,鬼东西!”

这道最艰难的门坎,终于被他跨过去了。从此以后,他便春风得意、事事顺遂了。他很快就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原来他具备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一切素质:

能说会道,处世圆滑,办事大胆果断。凭着这身本领,时过不久他就活动到一个肥缺,并且利用这个职位认真地捞了一把。要知道,当时正赶上严厉查禁贪污受贿,官员们都很谨慎。不过,乞乞科夫没有被官府的这一举措吓倒,反而立刻利用它为自己谋取好处,展示了俄罗斯人遇到压力时所表现出的随机应变的能力。他的具体做法是这样的:

一个人来找他办事,把手伸进衣袋里,刚要摸出谁都知道的在我们俄国称为霍万斯基公爵的介绍信时,乞乞科夫立刻满脸堆笑地按住对方的手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您以为我……不必,不必。这是我们的义务,是我们的职责,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用不着给任何报酬!

这件事您放心好啦,明天一切都会办好的。请留下您的住址吧,您不必劳驾亲自跑一趟,一切都会替您送到家里去的。”申请人听了这一番话,完全被他迷住了,简直喜出望外,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

“终于碰上好人啦,可惜这种人太少了。他这种人太难得了,简直是珍贵的宝石啊!”可是申请人一连等了两天,却不见有批文送到家里来,第三天照样没有送来。于是他到税务局去打听。原来事情还没有开始办呢。他只好去找“珍贵的宝石”。“啊呀,实在对不起!”乞乞科夫握住他的双手,毕恭毕敬地说,“我们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明天一定给您办好,请放心吧。这件事真是让我惭愧!”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伴随着一些优美动人的手势。如果这时他的衣襟敞开了,他便连忙用手掩上衣襟。可是申请人又一连等了三天,照旧不见批文给送到家里来。这时他不得不用心想一想啦:

得了,恐怕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吧?暗中一打听,有人说,得给书记员一点好处费。“为什么不给呢?

我是要给他们好处费的,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都不成问题的。”“给二十五戈比可不成,得给二十五卢布。”“什么,给书记员每人二十五卢布?”申请人吓得尖叫起来。“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那人回答他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书记员每人得二十五戈比,余下的进上司的腰包。”脑筋迟钝的申请人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大骂新的办事规则,大骂严禁受贿的法令和官员们的虚伪作风。过去你至少知道该怎么做,过去给管事的塞十个卢布,事情就办妥了,可是现在得花二十五卢布,还得让你等一个礼拜,才能明白其中是怎么一回事。说什么官员们廉洁奉公,无私高尚,真他妈的见鬼啦!

申请人骂街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么一来,现在的确没有受贿的官吏了:

所有管事的官员们都是最最廉洁高尚的人,只有那些秘书和书记员们才是骗子手。时过不久,乞乞科夫又得到一个更好的位置,活动范围更加广阔了。

为了建设一项国家重点工程,成立了一个建设委员会。乞乞科夫就在这个委员会里活动到一个位子,成为一名举足轻重的委员。于是委员会立即投入工作。委员们一天到晚围着这个工程项目转,整整忙活了六年,可是不知是因为气候的原因还是因为建筑材料不合格,反正这座国家的建筑物打好了地基之后,整个工程就再也进展不下去了。然而与此同时,在本市的其他一些地方,每个委员都给自己盖了一栋漂亮的住宅,大概那些地方的土质比较好吧。委员们开始建设平安幸福的生活,成家立业。直到这时,乞乞科夫才开始对自己放松一些,不再用那些清规戒律来约束自己,自我牺牲的精神也有所收敛。直到这时,他坚持了多年的斋戒般的生活才发生一些变化。原来他对各种享乐并非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在精力旺盛的青年时代他善于克制自己,就这一点来说,其他任何人都是无法与他相比的。这时他也让自己奢侈了一下,雇了一个相当好的厨师,买了几件荷兰进口的做工精美的衬衫。他买了几匹全省还没有人穿过的贵重的呢料,从这时起他就比较喜欢咖啡色和紫红色带花点的呢料。他已经有了一辆漂亮的双套马车。有时他亲自驾车,拉着一根缰绳,让拉边套的马原地转圈子。这时他已养成了用海绵蘸花露水擦身的习惯,他经常买价钱昂贵的香皂,以便保持皮肤光滑,他……

可是就在这时,忽然派来一名新长官,取代了原先那个草包。新来的长官是个军人,威严可怕,贪污受贿和营私舞弊者都视他为仇敌。第二天他就把委员会的官员们统统叫来,叫他们汇报情况。这下子可把他们吓坏了。新任长官发现资金开支有漏洞,一笔笔资金不知去向,同时发现了那些漂亮的私人住宅。于是对官员们进行了审查。结果这帮官员被革职,私人住宅被官府没收,拨给各种慈善机关和世袭士兵学校使用。一切都毁于一旦。乞乞科夫的遭遇比其他官员更惨。他那张脸虽然长得讨人喜欢,可是新任长官头一眼就没看上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再说这种事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的,总之新任长官特别讨厌他,憎恨他。这位冷酷无情的长官脾气很凶,所有的下属官员都怕他。但他毕竟是个军人,大概对文官们耍的那一套微妙的手腕还不大了解,所以时过不久,另外一批官员凭着他们相貌老实和迎逢拍马的本领,骗取了他的信任。于是这位将军很快就落入一些更大的骗子手中,而他自己对此全无察觉,甚至还很得意,认为自己终于选拔了一批廉洁奉公的官吏,还当真夸耀起自己的知人之明来了。官员们立刻看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气,所以他手下的官员们全都成了查处营私舞弊行为的猛将。他们全面出击,不放过任何一桩案子,发现线索就穷追不舍,就像渔夫手持鱼叉去追捕一条肥美的大鱼。

结果表明,他们查处得十分成功:

时过不久,每个官员就捞了几千卢布的油水。这时,先前被革职的那帮官员,多数都已经改邪归正,又被重新录用了。可是乞乞科夫却怎么也钻不进来。尽管他想尽办法,花钱买通了将军的秘书长替他说情,尽管将军完全被秘书长牵着鼻子走,但这件事情他却始终没有办成。这位将军为人自有他的个性,他虽然经常让人牵着鼻子走(当然是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但是他头脑里一旦形成某种看法,这种看法就像铁钉一样牢牢钉在他的脑子里,要想让他改变看法是根本不可能的。聪明过人的秘书长所能做到的,只是把那张带有污点的履历表给撤销了。做到这一点也就很不容易啦,那是秘书长极为生动地向将军禀告了乞乞科夫的家属们的悲惨遭遇,刺激了将军的同情心之后才办到的。其实乞乞科夫根本就没有成家。

“唉,算啦!”乞乞科夫说,“这种事情,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啦。伤心落泪也无济于事,不如踏踏实实地去做事。”于是他拿定主意重新开始向上爬,又像过去那样忍辱负重,在各方面克制和约束自己,尽管他在过了一阵子阔绰生活之后,现在重新做起很不习惯。他决定换换地方,搬到另一个城市去,在那里谋求发展,出人头地。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切都很不顺手。时间不长,他已经改换了两三个职位,因为那些差事下流而且低贱。要知道,乞乞科夫一度出入上流社会,是个最讲究体面的人。当然啦,起初他不得不在下流社会里混一阵子,但他内心里却终始保持着纯洁,所以他喜欢在办公室里摆上漂亮的写字台,喜欢把一切都搞得优美雅致。他从不允许自己说一句不雅的话,或者使用一个不雅的字眼儿,要是发现别人谈话时疏忽了他的官衔和身份,他心里总是老大不高兴,以为受了很大侮辱。如果我在这里再谈点他的生活琐事,我想读者一定会感兴趣的。比如说,他每隔两天要换一次内衣,夏天炎热的时候内衣几乎要天天换,因为任何一点难闻的气味都会让他受不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当彼得卢什卡给他脱衣服和脱靴子的时候,他总要用石竹花塞住鼻子。在许多情况下,他的神经像少女一样脆弱。所以,当他重新混迹于下流社会,置身于那些满身酒气、行为粗鲁的人们中间时,他心里真是苦不堪言。尽管他精神坚强,勉力自持,但在这样的逆境之中,他还是瘦了,甚至脸色变得灰白。在此之前,他本来已开始发胖,变得丰满而且体面,就像读者同他初次见面时见到的那副模样。

那时他常常照着镜子想入非非,脑海里浮现出美丽的太太、孩子住的房间,每当这时他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可他现在怎么样呢,有一次,他偶尔照了一下镜子,不禁惊叫起来:

“我至圣的圣母哟,我怎么变成这副鬼模样啦!”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再照镜子。不过,我们的主人公在默默地忍受着,坚强而又耐心地忍受着一切磨难。经过一段时间的钻营之后,他终于在海关谋到一个职位。应该说,这个位子是他梦寐以求的,他早就在暗中打这个主意啦。他看见那些海关官员们大发洋财,经常弄到一些外国货,什么瓷器啦,麻纱料子啦,送给七大姑八大姨、姐姐妹妹的,他心里直发痒。他早就不止一次叹息说:

“那里才是让人艳羡的地方,离边境近,接触的人也都有教养,什么样的精美的荷兰衬衫弄不到呢!”这里补充说一句,这时他还想到一种特别的法国香皂,可以用来保持皮肤白皙无比,使面颊永远鲜嫩。至于这种香皂是什么牌子,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但是据他猜测,在边境上是肯定搞得到的。总之,他早就想在海关谋一份差事,但是建设委员会的各种现成的好处留住了他。话说回来,他的考虑也是合情合理的,不管怎样,海关毕竟只是他神往的地方,能否去成尚无把握,而建设委员会则是到手的山雀。现在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钻进海关,果然如愿以偿了。进入海关以后,他立刻着手办公,对公事表现出火一般的热情。看来他命中注定是做海关官员的材料,像他这样精明强干、明察秋毫并且富有远见的人,不但谁也没有见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

大约过了三四个礼拜,他就熟练掌握了海关业务,事无巨细他样样精通。他甚至不用过秤,也不用尺子量,单从表面看一看,就能看出一捆呢料或者布料有多少尺。他只要把一个包裹拿在手里掂一下,就能立刻说出它的重量来。至于缉查走私物品,他就更是一把好手啦。用他的同僚们的话说,他的嗅觉简直像狗一样灵敏:

他不放过任何一颗纽扣,检查时他冷静得要死,客气得让人难以置信,那股子耐心劲儿让你不得不感到惊奇。有时被检查的人实在忍耐不住,发起火来,恨不得在他那张可爱的脸上狠揍几拳,但他仍旧镇静自如,礼貌周到,只是说:

“可不可以再打扰您一下,请您再站起来一下。”或者说:

“太太,能不能劳您的驾,请您到那边屋里去一下,那里有我们海关一位官员的夫人在等您,她想同您说几句话。”或者说,“请允许我用小刀把你的大衣里子挑开一条缝。”说着他便从大衣里子里抽出一条条披肩和头巾,这时他的态度极为冷静,就像从自己衣柜里取东西一样。连他的上司们都说,他精明得像魔鬼,而不同于一般人。他连马车轮子、辕杆、马耳朵都不放过,就连任何作家都想不到的地方,只有海关官员才可以触摸的那些地方,他都一丝不苟地摸过了。这样一来,害得那些可怜的旅客在过境之后好久还不能定下神来,一边擦着通身的大汗,一边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不住地唉声叹气。旅客们的处境很像一个被教师体罚过的小学生,他被教师唤入密室,原以为教师会谆谆教导他一番,但想不到却挨了一顿皮鞭。在很短一段时间里,走私分子完全被他治住了,日子很不好过。因此,居住在波兰的犹太人都感到大难临头,把他视为灾星。他铁面无私,清正廉洁,任何人也收买不了他。这一点几乎让人不可理解。海关没收的一些物品,有时为了避免麻烦,就不再登记造册上交国家,就连这些东西他也没有动过,没有从中捞取任何油水。他这样勤勉可靠,廉洁奉公,自然成了公众叹服的对象,最后自然让上司发现了。于是他就得到了提拔,受到重用,随后他就向上司递交一个缉私方案,要把走私分子一网打尽,并且请求授予他全权,让他亲自出马实施这个方案。上司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调拨一支侦缉队归他指挥,全权委派他去进行种种搜查,可以不受任何限制。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那时有一个强大的走私团伙在活动,组织系统非常严密,走私金额达到好几百万卢布。乞乞科夫对这个走私团伙早有耳闻,并且对方派人来收买他的时候,曾遭到他的拒绝。当时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时候不到。”现在他终于大权在握,便立刻通知那个团伙:

“时候已到。”他的计划安排得可谓周密可靠。在一年之内他就可以挣到以往勤勉供职二十年也挣不到的钱。过去乞乞科夫回避他们,是因为当时他只是一个普通卒子,大概分红时他不会得到很多,可现在呢……现在就完全不同啦。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自己的条件。为了使事情万无一失,他就拉拢自己的一位同僚一起干。

那个官员虽然已满头白发,却也经不起金钱的诱惑。双方谈妥条件之后,走私团伙就开始行动。行动一开始就干得特别漂亮。不消说,读者肯定听说过广为流传的利用西班牙绵羊偷运花边的故事吧。那些绵羊是披着一张用来伪装的羊皮入境的,羊皮下面夹带着价值上百万卢布的布拉邦特花边。这个事件恰好发生在乞乞科夫在海关任职期间。假如他不亲自参与其事,世界上任何犹太人都不可能将此类事情付诸实施。那群绵羊在国界上往返三四趟之后,两位官员就各自捞到四十万卢布。据说乞乞科夫捞得更多,至少有五十万,因为他的胆子更大些。假如不是鬼差神使,让两位官员闹起内讧来,天晓得他们的财富会增长到多大数目呢。两人实在是给鬼迷了心窍。不客气地说,他们全犯了疯病,无缘无故地就吵翻了脸。有一天,两人正谈得高兴,大概乞乞科夫多喝了一点酒,就管另一位官员叫神甫的儿子,另一位官员虽然的确是神甫的儿子,却不知为什么大为恼火,当即就回敬了他一句,语气异常严厉,带有尖酸刻薄的味道。他是这么说的:

“不,你胡说八道,我是五品文官,不是神甫的儿子。我看你才是神甫的儿子呢!”说罢,他还嫌不解气,为了刺痛对方,他又补了一句:

“哼,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他把乞乞科夫那句话完全顶了回去,并且又补了一句很尖刻的挖苦话,但他仍觉得不解气,就在暗中告密,揭发了乞乞科夫。不过也有人说,他们两人本来就有矛盾,是为了一个鲜嫩而又健壮的女子争风吃醋,据海关官员们说,那女子鲜嫩得像个水萝卜。还有人说,另一个官员甚至收买了一些人,想趁着月黑风高把我们的主人公挤在小胡同里臭揍一顿。但也有人说,他们两人都给人耍了,那个女子被一个姓沙姆沙列夫的上尉拐走了。实情究竟如何呢,恐怕只有上帝知道。读者如果感兴趣,最好自己去发挥吧。关键问题是,私通走私团伙的事被揭发了。五品文官终于把同伙搞垮了,尽管他自己也难逃干系。两位官员都到法庭受审,全部家产也被查抄充公。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等他们清醒过来,才可怕地发现自己做了蠢事。那个五品文官从此一败涂地,照着俄国人的习惯,借着心中的苦闷喝起酒来,可是六品文官却没有向命运低头。乞乞科夫巧妙地隐藏了一些钱,前来办案的侦查官虽然嗅觉很灵,但到底被他瞒了过去。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老于世故,诡计多端。这时他便使出自己的全部手段,又是说好话,又是赔笑脸,装出一副凄凄惨惨的可怜相,又是曲意奉承(这一招儿是从来不会坏事的),又是塞钱,总之,经他这么一番周旋,案情就减轻多了。

他的结果也好一些,至少没有像那个同伙那样身败名裂,至少逃脱了刑事处分,仅仅是被革了职。财产自然是被剥夺了,各种各样的外国货也没有给他留下来。这些东西让另外一些爱好者享用去了。他设法隐藏的那一万卢布保住了,那是他预备万一倒霉的时候应急用的。除了这笔钱,还有两打荷兰衬衫,一辆通常是光棍汉乘坐的小型的轻便马车,两名家奴,即马车夫谢里方和侍仆彼得卢什卡。另外,那帮海关官员们也发了一点慈悲,给他留了五六块可以保持面颊光洁的香皂。他剩下的东西就这么多。总之,我们的主人公又落难啦!

这下他遭受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这就是他所说的因主持正义在官场上遭受的打击。现在也许有人会认为,经受了这几番风雨、命运多舛、尝受了人生辛酸之后,我们的主人公会带着剩下的来之不易的一万卢布远遁他乡,找一个僻静的小县城安家落户,从此穿起印花布便袍,终日坐在小窗前无所事事,礼拜天替那些在他家门口打架的农民们评评理,或者到鸡笼附近去转一转,亲手摸摸准备用来做鸡汤的母鸡肥不肥,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对他不无好处。

然而这种情况却没有发生。公正地说,乞乞科夫的性格是坚强的,他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力量。一个人经历这许多挫折,即使不被摧垮,也会冷静下来,一辈子安分守己啦。可是他那股子令人不可思议的热情却没有熄灭。他很痛苦,心里窝火,他抱怨整个世界,憎恨命运对他不公平,咒骂人心险恶,但他并没有灰心丧气,随时准备再做新的尝试。总之,他表现出非同寻常的耐性,与他相比,德国人那种死板的耐性就不值一谈了,因为德国人的耐性无非表现于血液循环缓慢,委靡懒散。乞乞科夫则与之相反,他的血在急速奔流,他身上有很多不安分的东西,需要有高度的理智和顽强的意志,才能对自己加以控制。他反复思考过,他的思考也含有某些合理的成分:

“为什么要惩罚我?为什么灾难偏偏落在我头上?现在有职有权的人,谁愿意错过良机呢?

所有的人都在捞好处嘛。我没有坑害过任何人,没有抢劫过寡妇,没有让谁沦为乞丐。我不过是捞了点油水,处在我的位置,人人都会捞好处的。即便是我不捞,那么别人也会去捞的。为什么别人都平安无事,安享清福,为什么我偏偏落到这个下场呢?

我现在算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用?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那些可敬的一家之主呢?明知自己是白活在这世上,我怎能不受良心责备?以后我的子女会怎样看我呢?

他们会说,瞧我们的父亲,真无能,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家产!”

众所周知,乞乞科夫总是念念不忘他的子孙后代。这倒是一件不可忽略的事啊!

要不是总想着将来子女会说什么,要不是这个问题老是莫名其妙地自动冒出来,有些人也许就不至于那么贪心啦。这位未来的一家之主就是如此,他像一只馋猫似的,小心翼翼地斜眼侧视着,留心主人是否在偷看,一边急急忙忙地抓取近旁的一切东西:

肥皂啦,蜡烛啦,腌肉啦,金丝雀啦,总之,碰到什么就抓什么,一样也不放过。我们的主人公虽然抱怨了一阵子,甚至痛哭流涕,但他的头脑的机灵劲儿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头脑里已经产生一些想法,只等着制订一个具体计划了。他又低头缩肩,重新过艰苦的生活了。他又开始在各方面克勤克俭,失去了原有的高雅和体面,他又堕入污秽低贱的生活里去。他在等待转机,在转机到来之前,他只好屈尊当了一名代理人。在我们俄国,代理人的地位还是很低下的,到处受人欺负,在夹缝里求生存,连那些微末的小办事员甚至委托人本人都不拿他当一回事。他不得不在人家门厅里低三下四地等待着,忍受各种屈辱,等等。然而命运逼迫他走到这一步,他也就只好横下一条心,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了。

这里顺便提一下,有一回,有人委托他办这样一件事:

让他设法去打通关系,把几百名农奴典押给救济委员会。这些农奴所属的田庄已经彻底败落,原因是牲畜大批病死,管家营私舞弊,庄稼歉收,疾病流行,聪明能干的农奴大量病死,再加上地主本人头脑糊涂,一味追求享乐,在莫斯科装修了一座最为时髦的住宅,花光了他的全部家产,结果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走这一步,把仅剩的几百名农奴典押出去。在那时候,向国家典押农奴还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所以做这种事心里总不免有点恐惧。作为代理人,乞乞科夫首先是去疏通门路,取得所有办事人员的好感。众所周知,没有门路,你连一张简单的申请书也递不上去,你想打听一下有关的事项也不行。总之,你无论如何也得表示那么一点意思,哪怕是送上一瓶马德拉葡萄酒也会好些。就这样,乞乞科夫疏通了门路之后,就向办事人员说明情况,交了实底:

这些农奴有一半已经死掉了,这样一来,以后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那么他们的名字还列在户籍名册上吗?”秘书问道。

“还都登记在册。”乞乞科夫答道。

“那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秘书说,“这一个死,那一个生,死人活人都有用。”

看来,这位秘书还会做诗呢,就在这时,我们的主人公灵机一动,忽然想出一个难得的妙计来。“哎呀,我这人太老实啦,”他对自己说,“我到处去找出路,可这出路不就摆在我眼前吗?

我要是能把那些死掉的农奴都买下来就好啦,反正他们在下一次人口调查之前还都登记在册。比如说,买它一千个死农奴,典押给救济委员会,每个农奴我得二百卢布,这一笔买卖我就可以赚二十万卢布!

现在时机也最为合适,前不久刚刚流行过一场传染病,托上帝的福,农奴病死的可真不少。地主们忙着打牌,吃喝玩乐,尽情挥霍,最后又都跑到彼得堡去找事做,结果田园荒芜,只好随便找些人来胡乱管理。对他们来说,上交人头税一年比一年困难,这样一来,我去购买他们的死农奴,等于替他们减免一部分人头税,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说不定碰到哪个聪明的地主,他还会倒贴给我钱呢。话说回来,这件事并不简单,需要东奔西跑,担惊受怕,唯恐再碰到什么麻烦,惹出什么乱子来。不过人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的。主要是这件事在人们看来不可思议,没有人肯相信它,这就为我提供一个有利条件。当然,不买土地购买农奴是不现实的,也谈不上把他们典押出去。可是我可以把他迁移出去嘛。在塔夫里达省和赫尔松省,现在土地有的是,谁占着它就属于谁。我把农奴们全迁到那里去!

把他们迁到赫尔松省去,让他们在那里定居!迁移手续可以按照法律程序在法院办理。如果有关当局想要检查一下农奴,那好吧,我甘愿奉陪。为什么不可以检查呢?

我可以出示有县警察局长亲笔签字的证明。我的田庄可以叫做乞乞科夫村,或者干脆用我的教名来命名,就叫巴维尔村吧。”这样一来,我们的主人公便在自己头脑里勾勒出一个奇特的故事情节来。为此,读者诸君不知会不会感谢他,反正作者是对他感激不尽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假如乞乞科夫头脑里不生出这个绝妙的主意,这部小说是不可能问世的。

乞乞科夫依照俄国人习惯为自己祝福之后,便立刻着手实施他的计划。他谎称要选择一个居住地,并且编出其他种种谎言,先到外面去走了走,去察看了我国的一些省份,重点察看了那些灾情严重、常年歉收,农奴死亡率较高的地方。总之一句话,他对那些农奴价格便宜,并且购买方便的地方最感兴趣。他从不盲目地去找任何一位地主,凡是他接触的人都经过认真挑选,要么是他本人比较喜欢的人,要么是那种性情豪爽、无需多费口舌就能谈成买卖的人。他往往是先设法同他们混熟,取得他们的好感,尽可能靠交情办事,而不是单凭花钱去买那些死农奴。由此可见,如果读者不大喜欢本书中陆续出现的这些人物,那么他们也不必去恼恨作者,因为这是乞乞科夫一手安排的。在这里一切都由他来做主,他要去往哪里,我们是不能阻拦的。如果真的有人责怪我们,说我们的人物和性格苍白无力,行为猥琐,那么我们也只好解释说,任何时候,想要一开始就看见事物的全貌,洞察它的广阔的过程是根本不可能的。不管你进入任何一座城市,哪怕是进入京城,你开始看到的景色总是轻淡的,郊区的一切总是显得灰暗而单调:

首先是一些被烟熏黑的工厂,一个挨着一个,连绵不断,然后你才看见那些六层的楼房、商店、各种招牌、宏伟的街道,以及钟楼、圆柱、雕像、尖塔,这时你才渐渐看到都市的繁华和喧闹,看到人类凭双手和智慧所创造的奇妙的一切。乞乞科夫所做的头几笔买卖,读者从头至尾都看到了。可是事情下一步将如何发展,主人公还会有哪些成功和失败,他将如何克服更大的困难,突破更大的障碍,高大的形象怎样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些神秘的杠杆将如何推动这部小说的情节发展,小说的视野将如何变得更加开阔,它怎样具有细腻委婉的抒情色彩,这一切,读者将会在本书中陆续读到的。

看来,那辆正在旅行的马车还要走很长的路,坐在马车里的那位中年绅士,连同他这辆通常是光棍汉乘坐的四轮轻便马车,马车夫谢里方和侍仆彼得卢什卡,以及包括绰号叫“陪审员”的边套马和爱耍滑头的花斑马在内的三套马,都是我们早已介绍过的了。至此,我们的主人公的全部历史已呈现出来,读者对他的为人处世可说是了如指掌啦。然而,也许人们会要求作者给他下一个明确的结论:

就道德品质来说,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显而易见,他不是一个完美而且高尚的英雄人物。那么他是一个什么人?这么说他是一个卑劣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何必要对人这么苛刻呢?

现在我们这里不存在卑劣的人,人们全都心地善良,讨人喜欢。那种厚颜无耻、甘愿遭受万人唾骂的人已不很多啦,最多也就是两三个人吧。就是这两三个人现在也在谈论道德善行了。因此,对我们的主人公,最公正的称呼是:

唯利是图的老板,追求发财致富的人。贪财的欲望,往往是一切不良行为的根源。正是由于利欲熏心,人们才去干那种被世人称为不大干净的事。当然,他那种性格的确有点招人反感,读者在生活中也许会遇到这种人,也许会同他交上朋友,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可是一旦发现这位朋友是某一部长诗或者戏剧的主人公,就马上对他冷眼相看了。不过也有些人很聪明,他们不仅不嫌弃任何性格,而且用探索的目光审视他,研究他,找出这种性格形成的根本原因来。

人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转瞬之间,人心里就会生出一条可怕的虫,专横地吸干人身上的全部的精华。即便是那些立志要建立伟大功勋的人,有时也不仅仅会爆发蓬勃的激情,而且也会产生卑微的欲望,去追求那种渺小的蝇头小利,而忘却了自己的伟大而又神圣的职责,甚至把一些无聊的琐事看得伟大而又神圣了。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犹如海中之沙。这些欲望各不相同,不论是卑鄙的还是美好的,起初都可以控制,后来就渐渐成为人的可怕的主宰了。有的人只容许自己有最美好的欲望,从而克制了其他一切欲望,这种人是非常幸福的。他那种怡然自得的感觉与日俱增,使他逐渐进入自己的心灵所向往的最美好的境界。但是有些欲望是不容许人们选择的。这些欲望是人们生来就有的,人们也无力克服它们。它们是由上帝的意志来决定的。这些欲望包含着一种永恒的召唤,在人的一生中,这种召唤是永不停息的。人世间的一切竞争注定由它们来实现:

不管它们的表现形式如何,不论是化作一个阴影,还是化作一个令人欢呼的光辉形象,它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人所不知的利益。也许,在乞乞科夫身上,就有一种欲望处处牵制着他。而他却控制不住这种欲望。也许,他那种冷酷无情的生活最终使他走向毁灭,使他屈服于上帝的智慧。这个形象为什么出现在这部即将问世的小说里呢,这暂时还是一个秘密吧。

如果人们不喜欢我们的主人公,那倒也没什么关系,作者不会为此感到苦恼。然而作者感到不安的是,他深信,假如他不去深入地窥探主人公的心灵,不去触动他灵魂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去揭示他那些讳莫如深的最隐秘的思想,而只是把主人公描写成他在N城居民以及玛尼洛夫等人心目中的那种形象,那么读者一定会对我们的主人公,也就是对乞乞科夫本人大为满意的,所有的人都会把他当做一个有趣的人物。不论是他的面貌还是整个形象,都不必精雕细琢,不必去追求栩栩如生。因此,读完这部作品之后,人们仍旧无动于衷,又回到全俄国都喜欢的牌桌前去了。的确,我的善良的读者,你们是不忍心看见人们暴露出来的可怜相的。你们总是说,看这些东西做什么?

有什么用?生活中有许多卑鄙愚蠢的事,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吗?

我们平常看到的痛苦和不幸本来就够多了,您最好还是给我们来点美丽动人的东西吧。您最好是让我们忘掉一切吧!

“是啊,田庄的经营管理乱七八糟,你老兄干吗要给我说这些呢?”一位地主对管家说,“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老兄,难道你不说这些就无话可说了吗?

你还是让我忘掉这些吧。不想这些烦事,我是很幸福的。”这样一来,他的钱就不再花在妥善治理田庄上,而是用于各种娱乐,以便于他排忧解闷,忘掉一切。凭他的智慧,也许可以忽然发现一个巨大的财源,但他在昏睡。于是田庄拍卖了,这位地主老爷只好忘掉一切,去沿街乞讨,自甘堕落,去做种种下贱的事。若在先前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准会大吃一惊。

那些所谓的爱国者,也会跳出来指责作者。他们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躲在家里做一些与爱国无关的事,拼命地攒钱,经常干一些损人利己的勾当。可是,只要他们觉得某一件事损害了祖国的体面,比如出版了一本书,书中有时说了几句带刺的真话,他们就立刻跳出来,像蜘蛛们发现了落网的苍蝇似的,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齐声向作者发出责问:

“这种事张扬出去好吗?有必要公诸于世吗?不管你怎样描写,这些东西毕竟都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你这样写合适吗?那么外国人看了会说什么呢?

听到人家讲你的坏话,你心里愉快吗?难道非让人家觉得我们不为此痛心?

难道要让人家认为我们不爱国?”老实说,对这些英明的责问,尤其是对外国人会怎么看的问题,我是无言对答的。也许我只好讲一个故事:

在俄罗斯的某个偏僻的角落里,住着两个居民。其中一个是一家之主,名叫基法·莫吉耶维奇,是个性情和气、无所作为的人。他一天到晚只图清闲,从不过问家务。他多半靠苦思冥想来打发时光,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研究哲学问题。他常常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自言自语:

“就拿野兽来说吧,野兽生下来赤条条的。可是为什么它是赤条条的呢?为什么它不像飞鸟那样?为什么不从蛋里孵出来呢?

这自然界真是让人莫名其妙。钻研得越深,你就会越糊涂!”基法·莫吉耶维奇就这样思索着。

然而关键问题还不在这里。另一个居民莫吉·基法维奇,是他的亲儿子,却是一个在俄罗斯被称做巨人的角色。当父亲潜心研究野兽的出生问题时,这个二十岁的宽肩膀的小伙子便急不可待地要一试身手了。不论做什么事,他都笨手笨脚的,结果呢,不是扭伤谁的胳膊,就是碰肿了谁的鼻子。在家里和在邻里之间,从使女到看家狗都远远地躲着他。连他卧室里那张床,也时常被他捣成碎片。莫吉·基法维奇就是这样的狂暴,不过他的心眼倒很善良。但关键问题还不在这里。关键问题是自家的仆人和邻居家的仆人都找到父亲诉苦来了:

“您行行好吧,老爷,您的莫吉·基法维奇少爷是怎么搞的呀?他搅得大伙儿日子没法过,谁也不敢惹他!”父亲听了这话,通常是回答说:

“这孩子的确顽劣,可是拿他怎么办,打他是不成的,太晚啦,否则人们会责怪我对孩子太残忍。他这人爱面子,要是当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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