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19-05-11 作者: (俄)果戈理
第10章

乞乞科夫出现在舞会上的时候,全场立刻轰动起来。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急忙走过来迎接他,有的人手里拿着纸牌,有的人正在谈话,恰好谈到关键的一句话:

“这件事由县法院给予答复……”但县法院究竟是如何答复的,他却抛下不管,连忙奔向我们的主人公,向他表示欢迎。“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啊呀,我的上帝呀,原来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亲爱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最尊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的宝贝,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可来啦,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就是他,是我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允许我拥抱您,巴维尔·伊凡诺维奇!

你们放开他,让他过来,我要好好吻一吻我亲爱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觉得,他几乎同时被好多人拥抱起来。还没有完全从民政厅长的拥抱里脱身出来,他就落入了警察局长的怀抱。警察局长把他交给了医务监察,医务监察又把他交给了包税人,包税人把他递给建筑师……省长此时正和女士们站在一起,一只手里拿一张糖果彩票,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小狮子狗。他一看见乞乞科夫,便立刻把彩票和小狮子狗扔在地板上,摔得小狗尖叫了几声。

总之,乞乞科夫的到来,给舞会增添了异乎寻常的欢乐气氛。没有一张脸上不流露出愉快的神采,或者至少是感染了普遍的欢乐气氛:

这种表情通常出现在一些小官吏们的脸上,当上司前来视察他们所管辖的地方时,他们开始有些惊慌失措,后来发现上司对他们的政绩比较满意,并且终于主动地开了几句玩笑,也就是说,带着愉快的笑容讲了几句话,这时站在上司周围的心腹们便喜出望外地笑起来,不过一些官吏没有听清楚上司说的什么话,但他们也由衷地笑了,最后,连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一名警察,出生以来不曾笑过,只知道向老百姓挥舞拳头,就连他也违背不了永恒不变的反射规律,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某种微笑,不过这种笑容更像一个人闻了浓烈的鼻烟想要打喷嚏时的表情。我们的主人公频频地向大家致意,不漏过任何一个人,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异常灵活:

接连不断地左右鞠躬,虽然他习惯于微微歪着脑袋,但却不失其潇洒自如,因此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倾倒。

女士们立刻把他围了起来,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异常华丽、五彩缤纷的圆圈。女士们随身带来的各种香味把他笼罩在芳香的云雾里:

这个女士身上洒的是玫瑰香型的香水,那个女士身上散发着春天的清新和紫罗兰的香味,第三个女士身上飘来木樨花的清香。乞乞科夫仰起鼻子,闻着醉人的香味。从装束看来,她们的审美力真是无穷无尽:

有穆斯林纱,有绸缎,有透空纱,颜色时髦、淡雅,乍看相似却有细微差别,简直不知道该叫什么颜色,可见她们审美的精细达到何等程度!

各种彩带和花束在衣服上飞舞,如画一般的纷乱。为了设计这种看似纷乱的美妙效果,头脑清醒的服装师不知花费了多少脑筋。轻盈的头巾支在耳朵上,仿佛在说:

“喂,我要飞走啦!

可惜我不能把美人儿一起带走!”女士们都束着腰,显出标致健美的身段,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这里顺便提一句,N城的女士们,体态一般都有些丰满,但由于她们巧妙的束腰,加之令人愉快的举止风度,所以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出她们的肥胖。她们身上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和周密的安排。脖颈和双肩露出多少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能多也不能少。

每人都根据自己的感觉袒露她的身子,袒露到她确信足以摧毁男人意志的程度;其余部分遮掩起来,而且遮蔽得极为雅致:

要么用轻盈的彩带在脖子里系一个花结,要么在脖子里围一条比“飞吻”酥糕还轻的薄纱巾,再就是从肩膀后面,从衣服里面露出一圈细麻纱做的被称做“温文尔雅”的齿形花边。这种花边从前面和后面遮住那些不足以使男人送命的部分,结果却使人生出幻想,怀疑那里恰恰是令人销魂的地方。女士们戴手套也很有讲究,长手套并不紧接着袖口,而是露出肘弯以上那一段颇富有刺激性的胳臂。不少女士的这一段胳臂丰腴动人,令人艳羡。有些女士的羔羊皮手套因为总想往上拉紧一些而被撕破了。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告诉你:

不,这里不是省城,这里是京城,是巴黎!

不过,这里有时也会忽然冒出一顶举世罕见的包发帽来,甚至会冒出一根类似孔雀毛的羽翎。这完全是别出心裁,与各种流行时装作对啦。但这也是必不可少的,省城的特征就在于此,总要在什么地方露出本来面目的。乞乞科夫站在女士们面前,心想:

“到底是哪位女士写的信呢?”想到这里,他把鼻子向前伸了伸,可是恰在这时,一排胳膊肘、各种袖口和袖管、飘带梢儿、芳香扑鼻的罗衫和衣裙从他鼻尖上掠过。跳加洛普舞的人们疯狂地从他面前飞跑过去:

邮政局长夫人、县警察局长、戴蓝翎的女士、戴白翎的女士、格鲁吉亚王公契普海希利泽、一位从彼得堡来的官员、一位从莫斯科来的官员、法国人库库、别尔胡诺夫斯基、别列宾道夫斯基,全都发疯似的跳起舞来……

“啊呀!

这么多人,真是全省都出动啦!”乞乞科夫向后退了几步说。女士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子之后,他又朝她们察看起来,然而她们的表情和眼神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示,他发现,到处都有依稀可辨的暗示,流露出难以捉摸的微妙的神色。哦!

多么微妙啊! ……“不,”乞乞科夫在自己心里说,“女人就是这样的,叫人难以捉摸……”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挥了一下手。“简直拿她们没办法!

不信你去试试看,去描绘一下她们脸上闪过的各种表情、神色和暗示,肯定你什么也说不出来。单单她们那双眼睛,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神秘的王国。假如有人走进去,就会像石沉大海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就是拿钩子也甭想把他们钩回来,任凭你拿什么东西都无法把他拖回来。比如说,你可以试一试,去描绘一下她们的目光吧,有湿润的、柔和的、甜蜜的。大概只有上帝知道,女人的目光还有多少种!

有严厉的,有温和的,甚至还有懒洋洋的,或者像有些人所说的,是深情的,或者冷峻的。但冷峻的比深情的更可怕,它一旦抓住你的心,就会像提琴弓子一样在你的灵魂深处拉来拉去,让你整天不得安宁。不,简直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概括她们,只好说她们是:

人类社会中爱卖弄风骚的一半啦!”

非常抱歉!我们的主人公嘴里似乎飞出一个粗野的脏字儿来。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在俄罗斯,作家的地位就是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街头的脏话即便写进书里,也不应该怪作家,而应该怪读者,首先是上流社会的读者。因为首先是从他们嘴里听不到一句正规的俄语,他们用法语、德语和英语来应酬,满口外国话,让你受不了;

说外国话还要极力模仿外国腔调和派头,比如说,讲法语就一定要带鼻音,颤动舌根,讲英语就得像鸟叫一样,甚至还做出鸟的样子,甚至还嘲笑那些不会模仿鸟的表情的人。然而他们就是不愿意讲俄语,只是为了显示一下爱国热情,才在别墅里给自己建造一栋俄国式的小木屋。上流社会的读者就是这样一些人,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拼命效法他们,并且自认为属于上流社会的读者。这里顺便提一句,他们的眼光是极为挑剔的!

他们坚决要求,任何文章都要用最严谨、最纯正、最高雅的语言来写。总之一句话,他们希望俄语加工得圆熟完美,自动从云端里掉下来,直接落在他们的舌尖上,他们只消张张嘴把它吐出去就行。当然了,人类社会女性的一半是难以猜测的,但说句老实话,可敬的读者有时就更让人难以捉摸啦。

这时,乞乞科夫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始终没有猜出谁是给他写信的人。于是他又把目光集中起来,仔细地在女士们脸上搜索一遍。他发现,女士们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某种神情,这种神情在他这个可怜的凡夫俗子心中燃起希望,同时又让他尝受着甜蜜的痛苦。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

“不行,怎么也猜不出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好情绪。此刻他心里是非常畅快的。他从容自然地跟几位女士交谈了几句,措辞讲究而且风趣,或者迈着小碎步在女士们中间周旋着。他一会儿跟这位女士说几句应酬话,一会儿又跟另一位女士闲聊几句,只见他脚步轻松自如,那些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所谓风流潇洒的老色鬼在女士们堆里巧妙周旋的时候,通常都是迈着他这样的步伐。就这样,乞乞科夫迈着敏捷轻巧的小碎步,在女士们中间左右周旋了一会儿,然后咔嚓一声停下脚步。停步之前他还甩了一下脚,在地上轻轻画了一下,仿佛点了一个逗号似的。女士们对他非常满意,不仅发现他身上有许多动人的特点,而且逐渐察觉他脸上有一种庄严的高傲的表情,甚至透露出军人的威武,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众所周知,这一点是女人们所崇拜的。有几位女士发现他总是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便争着去抢占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为此她们几乎要争吵起来。因为其中一位女士幸运地占据了这个座位,其他的女士们心中不服气,结果差点闹出一场极不愉快的纠纷。许多女士本想自己坐到那把椅子上,居然落了空,便暗暗抱怨那个捷足先登的女士脸皮太厚,蛮横无礼。

乞乞科夫只顾跟女士们谈话,竟忘记了最起码的礼节:

他应当首先去向女主人请安。确切地说,这也难怪他,因为一帮女士缠住他,东拉西扯,并且用词隐晦,寓意深长,弄得他应接不暇,猜测不透,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珠。直到他耳边响起省长夫人的声音,他才恍然大悟,记起了应尽的礼节,然而省长夫人已在他面前站了好几分钟了。省长夫人愉快地摇了摇头,带着几分亲切而又狡猾的口吻说:

“哟,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原来是您大驾光临啦!

……”我无法准确无误地再现省长夫人的话,不过她的确说了几句委婉动人的恭维话,就其实质而言,很像我们的上流社会的作家们在自己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女士和先生们之间的谈话。当然啦,上流社会的作家们都是描写社交活动的高手,常常要借此卖弄一下自己在高雅风度方面的知识。总之,省长夫人那几句话的意思是:

“难道有人已经完全占据了您的心,难道您心里已经没有一点点地方,一个小小的角落,可以容纳被您无情地遗忘的人?”听了这番话,我们的主人公立刻向省长夫人转过身去,正要开口回答。大概他的回答,决不会比时髦小说里兹万斯基、林斯基、格列明斯基之流以及任何一个机智的军官逊色,可是当他偶然抬起眼睛,便立刻愣住了,仿佛一下子被打懵了似的。

原来,省长夫人并非孤身一人,她挽着一位十六岁的美妙的少女。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一头金发,五官端庄秀丽,尖尖的下巴,一张令人着迷的椭圆形的脸蛋儿。这种脸型,画家们通常用做模特来画圣母像。在俄罗斯国土上,这样的脸型是极为罕见的,因为在俄国,所有的一切比如山川、森林、草原等都以宽大而引为自豪,那么脸孔、嘴唇、手脚自然也不例外啦。这姑娘原来就是他在驿道上遇见的那位金发女郎。那天他慌里慌张从诺兹德廖夫家里逃出来,不知是因为马车夫糊涂还是马匹不顶用,两辆马车意外地相撞,马匹和挽具搅在一起,在场的米佳伊大叔和米尼雅伊大叔帮忙排解了好半天。乞乞科夫猛然间看见这位少女,一时不知所措,竟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来。鬼晓得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反正时髦小说里的那些主人公们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

“您还不认识我女儿吧?”省长夫人说,“贵族女子学校的学生,刚刚毕业。”

乞乞科夫回答说,荣幸得很,曾经有过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与小姐有过一面之识。接着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省长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就挽着女儿走向大厅的另一头,应酬别的客人去了。然而乞乞科夫仍旧站在原处发呆,那副样子就像一个人高兴地来到大街上,本想散散步,四处看看,正在大饱眼福之际忽然想起他忘记了什么东西,便呆呆地停在那里。这时此人的样子是再傻不过啦:

他脸上原先那种无忧无虑的神气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在极力回想到底忘记了什么东西。难道是手绢?可手绢就在口袋里;要么是钱?可是钱也放在口袋里;

看来该带的都带在身上了。然而一个无形的精灵悄悄在他耳边提醒说,他肯定忘记了什么东西。于是他惘然若失地望着眼前过往的人群和飞驶的马车,望着从街上走过的一队士兵的高筒军帽和枪支,继而望着一家商号的招牌,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此时此刻,乞乞科夫忽然觉得他四周发生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恰在这时,女士们又轻启香唇,向他提出许多含蓄的问题,夹带着一些委婉的暗示:

“我们这些可怜的俗人,可不可以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在幻想些什么啊?”“您的思绪在哪里飞翔,您向往的乐园在哪里?”“是哪个女子使您陷入这么甜蜜的沉思?

我们可不可以知道她的芳名?”然而他对女士们提出的问题置若罔闻,丝毫不予理睬。那些漂亮的辞句仿佛沉入水中,好像她们压根儿没说似的。他甚至完全不顾礼貌,撇下那些女士们,独自朝大厅的另一头走去,希望能找到省长夫人和她女儿的去向。不过女士们显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掉他,每人都暗暗拿定主意,决定采用一切可以迷惑男人的危险手段,把自己的魅力充分发挥出来。这里顺便提一句,有几位女士,请注意,我说的是其中的几位,而不是全体。

有几位女士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特点:

如果她们觉得自己身上某一点长得特别好,比如前额呀,嘴巴呀,手呀,那么她们就以为,自己身上长得特别好的这部分会首先引起别人注意,所有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赞美:

“快看呀,快看呀,她的鼻子长得多么漂亮呀!”或者“她那前额长得真端正,真动人!”有的女士肩膀长得漂亮,她就预先认为,所有的青年男子都会被她迷住,坚信当她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他们便会反复赞叹:

“哎呀,这女士的肩膀真美!”她认为,他们决不会留心她的脸、头发、鼻子和前额,即便是顺便看一眼,也只是当做无关紧要的东西。有些女士就是这样认为的。每个女士都在心中发誓,要在跳舞时尽量显出自己的魅力,把自己身上长得最美的部分充分加以展示。邮政局长的夫人跳华尔兹舞的时候,懒洋洋地令人陶醉地微微侧着头,的确给人一种如临仙境的感觉。有一位特别可爱的女士,出席舞会根本不是为了跳舞,因为她的右脚上长了一个豌豆大的小疖子,用她自己的话说,跳舞不大方便,因此她不得不穿了一双绒底软靴。即便如此,她还是忍耐不住,就穿着那双绒底软靴跳了几圈舞,恰恰是为了不让邮政局长夫人过于出风头。

可是,尽管女士们费尽心机,却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乞乞科夫甚至没有看一眼女士们的舞姿,只顾踮起脚尖从人们头顶上张望着,一心要找到那个迷人的金发女郎的下落。后来他又微微蹲下身子,从人们的肩膀和脊背之间察看。终于找到她了,只见她跟母亲坐在一起。在她母亲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戴着东方式的包发帽,并且插着羽毛的脑袋在高傲地晃动。看样子他好像是要朝她母女猛冲过去,仿佛要攻占一座堡垒。不知是因为他春情萌动,还是有人在背后推他,总之,他不顾一切障碍,拼命向前挤过去。包税商被他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容易才靠一只脚站稳身子,否则准会连带撞倒一排人。邮政局长也向后退了一步,吃惊地望了他一眼,脸上带着相当含蓄的嘲笑。但乞乞科夫没有顾上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盯着远处的金发女郎,只见她戴着长手套,毫无疑问,她热切地希望尽情地跳几圈舞。这时旁边有四对舞伴在轻松自如地跳马祖卡舞,靴跟敲打着地板。一名上尉军官跳得极为卖力,手舞足蹈,如醉似痴,不断地显示出奇特的舞姿,即便在梦里也没有人能跳得这么好。乞乞科夫从跳马祖卡舞的人们身边溜过去,几乎踩着他们的脚后跟,径直来到省长夫人和她女儿坐的地方。可是到了她们面前他又胆怯起来,不再会走那种风流潇洒的小碎步,甚至有些手忙脚乱,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拘束起来。

在我们的主人公心里,是否真的复苏了恋爱的情感,这是很难说清楚的。我甚至怀疑,像他这类绅士,也就是不太胖可也不太瘦的先生们,还有没有恋爱的能力和欲望。然而,种种迹象表明,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并且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正如他后来自己所说的,他忽然感觉到,有那么几分钟,整个舞会连同人们的谈话声和喧哗声,一下子退到了远方的某个地方,各种管弦乐器仿佛在山背后演奏,整个舞会笼罩着一种浓雾,就像画家在画布上随便涂抹的一层底色。在这幅随意涂了一层底色的模模糊糊的画布上,只有那位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显出清晰完整的轮廓:

她那秀丽的椭圆形脸蛋儿,她那苗条的身姿,刚刚从贵族女校毕业的女学生特有的身段,还有她那件近乎质朴的白色连衣裙,轻盈如飞地裹着她那年轻娇柔的肢体,清晰地显示出各处的曲线。看上去她很像是一件象牙雕刻的奇妙无比的艺术品。在模糊暗淡的人群里,只有她洁白明亮,光彩照人。

由此可见,这也是世上常有的事。看来,像乞乞科夫这种人,在一生中也会有那么几分钟变成了诗人。不过“诗人”这个词也许用得有些过分,那么至少他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年轻人,几乎要成为一个英武的骠骑兵了。恰好那位金发女郎身旁有一把空椅子,他连忙走过去把它占据了。谈话一开始不大顺利,但后来找到了话题,他甚至开始神气起来,然而……非常遗憾,这里不得不顺便提一句,跟女士们谈话,不知为什么,那些老成持重、身居要职的人反倒有点笨拙;

在这方面,那些中尉先生们算是行家里手,超过上尉就怎么也不行啦。到底中尉先生们有什么谈话的要诀,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时候他们的谈话好像并不怎么幽默,可是姑娘们听了却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一个五品文官却没有这个本事。天晓得他会对女士讲些什么呢,要么讲俄罗斯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要么讲一句恭维话,听起来当然也很风趣,但却带有一股浓重的书卷气。他即便是说一句笑话,那也必定是自己先笑起来,而且笑得比听他说话的那女士认真得多。作者唆这几句,无非是为了让读者明白,为什么金发女郎在听我们的主人公谈话时不由自主地打起哈欠来了。不过我们的主人公却丝毫没有察觉,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讲了许多有趣的事。这些故事他已经在其他类似的场所讲过多遍了,比如说,在辛比尔斯克省,在索伏隆·伊凡诺维奇·贝斯佩奇内伊家里讲过,当时在场的有他的女儿阿杰拉伊达·索伏隆诺夫娜和她的三位小姑:

玛丽娅·加甫里洛夫娜、亚历山德拉·加甫里洛夫娜和阿杰里盖达·加甫里洛夫娜;在梁赞省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别列克罗耶夫家里讲过;

在奔萨省的费罗尔·瓦西里耶维奇·波贝多诺斯内伊和他的兄弟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家里讲过,当时他的小姨子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以及她的两位叔伯姐妹罗莎·费多罗夫娜和艾米里娅·费多罗夫娜在座;

在维亚特卡省的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家里讲过,当时在座的有他儿媳妇的妹妹佩拉盖娅·叶果罗夫娜和侄女索菲娅·罗斯季斯拉夫娜,以及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索菲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玛克拉图拉·亚历山德罗夫娜。

乞乞科夫这种不顾礼貌的做法,引起了所有女士们的不平。一位女士故意从他身边走过,以便向他流露自己的不满,并且装作无意地用宽大的裙箍碰了一下金发女郎,还顺便甩了一下飘拂在肩头的纱巾,那纱巾的一角正好拂在金发女郎的脸上。与此同时,在他的背后,从一位女士嘴里伴随着紫罗兰香水味飞出一句相当尖刻的风凉话。然而他也许真的没听见,也许是装作没听见,反正他未予理睬。他的这种态度的确很不好,因为女士们的意见是不能不尊重的。他后悔忽视了这一点,不过那已是后来的事。悔之晚矣。

许多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不满,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种不满都是公正合理的。不管乞乞科夫在交际界的名气有多大,尽管他是一个百万富翁,尽管他脸上有一种庄严高傲的表情,甚至透露出军人的威武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但在有些事情上,女士们是不会原谅任何人的。不管他是谁,到时候都得栽在她们手里!

在有些场合,尽管女人性格上比男人软弱、温顺,但她们却能够忽然变得坚强起来,不仅胜于男人,而且胜于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乞乞科夫的失礼几乎可以说是无意的,却引起女士们的普遍的反感,甚至使得那些因抢占椅子几乎闹翻了脸的女士们重新团结起来。于是她们特别留心乞乞科夫的言行举止,乞乞科夫随便说一句话,干巴巴的,平淡无味,她们也认为这话里包含着辛辣的讽刺。更加倒霉的是,有个年轻人写了一首讽刺诗,嘲笑那些热衷于跳舞的同伴们,众所周知,这在省城的舞会上几乎是必不可少的。这首诗也立刻算在了乞乞科夫的账上。反感越来越大。女士们开始在各个角落里议论他,诋毁和攻击他。那个可怜的金发女郎被贬得一钱不值,并且被认为是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却有一件令人恼火的事情等候着我们的主人公,眼看就要出其不意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当金发女郎不时地打哈欠,而乞乞科夫给她讲述着不同时代的历史故事,甚至涉及到古希腊哲学家狄奥根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是刚从小吃部里脱身出来,还是从正在疯狂地赌博的那间绿色小客厅里出来的,是他自愿退出的还是被轰出来的,这都无关紧要。总之他出来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情绪极佳。他拼命扭着检察长的胳膊,大概已经从里面往外拖了很长时间,只见可怜的检察长皱着眉头四下里张望,仿佛正在思索脱身之计。他显然不愿意这样被人友好地扭着胳膊旅行,因为这种旅行实在是让人难堪。诺兹德廖夫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茶,那茶里自然是掺了罗姆酒的,于是便满口撒谎,胡说八道起来。乞乞科夫大老远就发现了他,立刻决定作出牺牲,也就是放弃那个令人羡慕的座位,尽快溜走。他已经预感到,这回和诺兹德廖夫不期而遇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但不幸的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省长大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并且说终于找到了他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真是分外高兴。省长立刻拉住他,请他做一次裁判,因为省长为了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问题跟两位女士争论得不可开交。然而这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见了乞乞科夫,径直朝他迎上来。

“啊,原来是赫尔松省的地主,赫尔松省的地主!”诺兹德廖夫大喊大叫着走过来,一面放声大笑,笑得连腮帮子也颤抖起来,这时他那鲜嫩绯红的脸红得像春天的玫瑰花。“怎么样?

你买到不少死人吧?省长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他立刻转过脸来大声对省长说,“他在做死农奴的买卖呢!这千真万确!你听着,乞乞科夫!

你这个家伙,我看在朋友的分上给你说句实话,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老实告诉你,我真想把你吊死,说真的,我真想把你吊死!”

乞乞科夫张皇失措,不知该往哪儿躲藏才好。

“您相信吗,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继续说,“他居然对我说:

‘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一听这话,简直笑破了肚皮。我一来到这里就听说他买了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说是要迁走。他迁个鬼呀!他从我这里买的是死农奴呀!

你听着,乞乞科夫,你这个畜生,你真是个畜生,省长大人也在这里嘛,我说得对不对,检察长?”

然而,不论是检察长,还是乞乞科夫,还是省长本人,全都张皇失措,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诺兹德廖夫对此也不在乎,继续像醉鬼似的说下去:

“你呀,老兄,你,你……你为什么要购买死农奴?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你走。你听着,乞乞科夫,说实在的,你真是不知羞耻,你自己也知道,再没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这话说得对吗,检察长?

您大概不相信吧,省长大人,我们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您要是问问我,就是说,我就站在这儿,您要是问我:‘诺兹德廖夫!

你凭良心说,你认为谁最亲,是你的生身父亲还是乞乞科夫?’那么我会立刻回答:

是乞乞科夫,上帝可以作证……过来,宝贝,让我亲你一下。省长大人,请您允许我亲他一下吧。真的,乞乞科夫,你不要推却啦,让我亲亲你这白生生的腮帮子吧!”

诺兹德廖夫还没有来得及亲吻乞乞科夫,便被他用力推开了,差点儿摔个仰面朝天。这时人们纷纷躲开了,不再听他演说。但是,关于买卖死农奴的话,他是放开嗓子嚷出来的,并且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还响亮地放声大笑,因此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就连坐在大厅最远的角落里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一新闻的确是让人奇怪。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傻瓜似的愣在那里,脸上带着愚蠢的疑问表情。乞乞科夫发现,许多女士都在幸灾乐祸地彼此递着眼色,脸上挂着恶意的讥笑。有几位女士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寓意双关的神色,这更加使他心绪不宁了。诺兹德廖夫是个臭名昭著的谎言大师,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从他嘴里听到一些荒诞无稽的昏话原本不足为奇,然而,可惜凡人不能超凡脱俗。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凡人生来多事儿:

不管他听到什么样的新闻,只要是新闻,他就一定要去传播它,把它传播给另一个凡人,虽然只是为了说上一句:

“您瞧,人们在传播什么样的谎言啊!”而另一个凡人必定会愉快地侧耳恭听,尽管他听完之后会说上一句:

“这完全是无聊的谎言,不值得大惊小怪!”随后他会立刻去找第三个凡人,以便传播新闻,然后再同他一起义愤填膺地大发感慨:

“多么无聊的谎言啊!”于是,这一新闻肯定会传遍全城。所有的凡人,不管他们有多少人,肯定都会议论纷纷,最后议论够了又肯定会说:

“这件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根本不值得议论。”

显而易见,这场毫不足道的小小的风波,却使我们的主人公大为扫兴。傻瓜的话尽管愚蠢之极,但有时却足以蒙蔽一个聪明人。乞乞科夫觉得心里挺别扭,很不痛快,恰如穿了一双擦得锃亮的崭新的皮靴,忽然一脚踏进一片又脏又臭的烂泥里。总之,倒霉,倒霉透了!

他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调整一下情绪,不再去想这件事,便在牌桌前坐下来,可是倒霉得很,打牌也不顺手:

他竟两次出错牌,打出了对家的花色,有一次忘记了第三家的牌不该毙掉,他竟抡起胳膊糊里糊涂地把自家的牌毙掉了。民政厅长简直感到莫名其妙。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一向很会打牌,甚至可以说精通其中的奥妙,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白白断送了他的一张黑桃王牌呢。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把这张牌看做上帝,全部希望都押在这张牌上。当然,邮政局长和民政厅长以及警察局长照例跟我们的主人公开了几句玩笑,说他一定是堕入了情网,说他们知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心病,准是给什么人的箭射中了。但这一切都丝毫没有改善他的情绪,尽管他也曾试图笑一笑,附和着开几句玩笑。吃晚饭的时候,他仍旧心事重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其实同桌的都是些可亲可爱的人物,并且诺兹德廖夫早已被轰了出去。

最后连女士们自己也发现,诺兹德廖夫的行为实在过于荒唐。当女士们跳科季里昂舞的时候,他竟坐在地板上,伸手去扯女士们的衣裙的下摆。用女士们的话说,这的确是不像话。晚餐桌上,宾主们吃得特别快活,面对烛影晃动的烛台、一束束鲜花、糖果和一排酒瓶,人人脸上都浮现出轻松自如的得意表情。军官们、女士们、穿燕尾服的先生们,全都变得十分殷勤,甚至殷勤到叫人肉麻的程度。男人们纷纷站起来,跑过去抢夺侍者手里的托盘,以便巧妙灵活地亲手敬献给女士们。一位上校拔出马刀,用刀尖挑着一盘调味汁献给一位女士。岁数较大的男人们在高声争论,一边吃鱼或者芥末牛肉,乞乞科夫就坐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乞乞科夫却没有开口,尽管他一向热衷于加入这类争论。他累了,像一个长途跋涉归来的旅人,疲惫不堪,已经无力去集中思想,无力去探讨任何问题了。没有等到晚餐散席他便起身告辞,一反往日的习惯,早早地回到旅店去了。

此时,乞乞科夫已回到读者所熟悉的那间客房里,这里有一道用五屉柜堵住的门,墙角里时常有一些蟑螂在探头探脑。他的思想和精神状态仍旧没有平静下来,就像他坐着的那把东倒西歪的圈椅一样。他精神沮丧,心里乱糟糟的,时而又觉着心里空虚得难受,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是谁发明的这些个舞会,让魔鬼把他们统统捉去才好!”他气冲冲地骂道,“哼,有什么可高兴的,纯粹是头脑发热!

省里粮食歉收,物价昂贵,他们却热衷于开跳舞会!这些女士们,一个个打扮得人模鬼样的!一件衣裳花上千卢布不算稀奇!

可是花的都是农奴们上交的代役租,说不定更坏,是咱们这帮官吏哥儿们捞的黑心钱。谁都知道,他们为什么受贿,为什么昧着良心做事,还不是为了给老婆买一条披巾,或者买几件漂亮的裙子,什么圆篷裙啦,鬼晓得这些裙子该叫什么名字。那么添置衣裳做什么呢?

就是为了不让某个下贱的西多罗夫娜眼红别人,不让她说邮政局长夫人的裙子比她的漂亮,为此一下子花掉上千卢布。他们到处瞎嚷嚷:

‘舞会,舞会,无比快活!’我看舞会这东西简直糟透了,不符合俄国国情,也不符合俄国人的天性,实在是不像话。一个成年男子,忽然像小孩子似的跳出来,穿一身黑衣裳,衣服紧紧地箍在身上,像拔光了毛的小鬼似的,两腿像和面似的乱搅和。有的人还搂着个舞伴,两腿像山羊似的左一下右一下地乱蹦,同时还跟另外一个人谈论着正经事……这全是猴子的把戏,盲目模仿!

法国人到了四十岁还像十五岁的少年,所以我们也就模仿人家!

不行,的确……每次参加舞会之后,就仿佛干了什么坏事似的,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它。头脑里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就像跟一个上流绅士谈天。他夸夸其谈,面面俱到,胡乱从书本里摘引几段,讲得花里胡哨的,也算得有声有色,可是你听了半天,头脑里照旧是空的,并且后来你会发现,就是跟一个普通商人谈话,也比跟这些华而不实的绅士谈话强得多。商人虽然只懂得经商,但他们的知识很扎实,并且富有实践经验。可是你从舞会里能学到什么东西呢?

假如有某一位作家忽然心血来潮,想如实地把舞会的整个场面都描绘出来,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即使写进书里,那么舞会本身也照样是荒谬糊涂的。它到底算是一种什么行为呢?

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鬼才晓得它算是一种什么行为!你只好啐一口唾沫,然后合上书本了事。”

总之,乞乞科夫是极不赞成开舞会的,但这里似乎还夹带着另一个原因,也就是他心中憋气。他恼恨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在舞会上遇到那件倒霉的事。他在大庭广众面前丢了丑,扮演了一个古怪的形迹可疑的角色。当然,他毕竟是个富有理智的人,冷静下来想一想,他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几句蠢话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尤其是现在,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妥,就更用不着担心什么啦。然而人是很古怪的:

他对某些人本来并不尊重,对他们评价极差,骂他们无事瞎忙和讲究穿戴。但这些人一旦得罪他,就会使他加倍伤心。等到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他自己也该负一点罪责时,他心里就更加窝火了。不过他并没有怪罪自己,当然,他这样做也是对的。我们大家都有一个小小的弱点,那就是对自己总是比较宽容,于是我们就尽量在身边找一个人来出气,把自己的怨恨统统发泄在他身上,比如仆人啦,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的下级官吏啦,自己老婆啦。实在找不到人,你还可以拿椅子出气,让它去见鬼,把它扔得远远的,扔到门口去,摔掉它的扶手和靠背,让它见识见识老爷的盛怒是什么样子。总之,乞乞科夫很快就找到了出气筒,把引起自己懊恼的种种罪责统统加在他的头上。这个人就是诺兹德廖夫。不消说,他咬牙切齿、毫不留情地把诺兹德廖夫臭骂一顿,恰如一个见多识广的上尉或者一位将军痛骂某个骗子村长或马车夫。不过将军骂人是有独到之处的,他除了使用那许多经典的骂人话之外,还添加不少他自己发明的不大为常人所知的字眼儿。总之,他先咒骂了诺兹德廖夫的整个宗谱,然后把他家族里的许多成员包括列祖列宗臭骂一遍。

乞乞科夫坐在他那把坚硬的圈椅里,思绪纷乱,心神不定,却丝毫没有睡意,便一个劲儿地咒骂诺兹德廖夫和他的列祖列宗。他面前的那支蜡烛烛光昏暗,烛芯上早结了乌黑的烛花,眼看着就要熄灭了。窗外一片漆黑,随着黎明逐渐来临,浓重的夜幕即将变成淡蓝色。远方不时传来公鸡的啼叫。在这座酣睡的城市里,也许会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人在摸黑走路,也许这个身份不明的苦命人无路可走,只好沿着这一条由无拘无束的俄国人走惯的坎坷的道路踽踽独行。然而,就在这时,在城市的另一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这个事件必将给我们的境遇不佳的主人公带来麻烦。确切地说,也就是在省城偏远的街巷里,吱吱嘎嘎地驶来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要具体叫出这辆马车的名称,看来得费一番脑筋,因为它既不像那种跑远程的四轮马车,又不像是市内乘坐的轻便马车,也不像是带弹簧底盘的小型马车,倒像是在马车轮子上架了一个圆鼓鼓的大西瓜。这西瓜的面颊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还存留着黄漆的痕迹,但车门关不严,因为把手和门锁都已损坏,勉强用绳子拴着。西瓜内部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印花布缝的垫子,有荷包形状的,有圆柱形状的,还有普通枕头模样的,此外还放着一袋袋的面包,有圆面包,长面包,带馅的面包,夹心甜面包和辫子面包。在这一堆面包上,还摆着鸡肉大馅饼和腌黄瓜加肉馅的大馅饼。车后的脚踏板上站着一名仆人模样的人,身穿杂色的家织布上衣,留着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一望便知,是个听差的角色。

这辆西瓜形状的马车在城市另一头哗哗啦啦地行驶着,车轮声和车身上到处发出的响声吵醒了一名岗警。岗警举起长柄斧钺带着睡意大喊了一声:

“什么人?”他发现什么人也没有,只是远处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便伸手在自己脖子里捉了一只小虫子,走到街灯下面,当即用指甲把它掐死了。此后,他又放下手中的武器,按照他自己的骑士的习惯呼呼大睡了。马匹没有钉脚掌,前蹄不时地打失,况且对城里这种幽静的卵石马路显然不大熟悉。笨重的马车穿街过巷,一连转了几个弯之后,经过涅托蒂奇卡街的尼古拉教堂,最后拐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停在大司祭太太家的大门口。马车里钻出一个村姑,裹着头巾,身穿坎肩,她挥起双拳像男人一般地使劲敲打着大门。顺便提一句,那个穿杂色家织布上衣的听差睡得像死人似的,后来被人揪着两腿从车上拖下来。狗叫起来了。大门终于敞开。笨重的马车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驶进大门,停在一个堆放着劈柴并且摆着鸡笼和各种家禽笼子的狭窄的庭院里。一位太太走下马车,她就是十品文官的遗孀、女地主柯罗鲍奇卡。在我们的主人公告辞之后,老太婆很快就担心起来,生怕他这方面可能会有什么欺诈。于是她急得一连三夜没有睡觉,最后拿定主意到省城去一趟(马匹没钉掌也顾不得了),一定要弄清楚当前死农奴的市价是多少,并且求上帝保佑,可别让她吃亏上当。她担心自己的死农奴价格卖得太低了。这位女地主的到来究竟会引起什么后果,读者从本城两位女士的一次谈话中可以得知。不过这次谈话……最好还是让两位女士在下一章里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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