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19-05-11 作者: (俄)果戈理
第8章

乞乞科夫还在想着那件事,暗暗嘲笑农夫们给普柳什金起的那个外号,他没有发现,马车已经驶到一个有许多农舍和街道的大村庄的中心。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因为马车驶上了圆木铺设的马路,剧烈的颠簸打断了他的遐思。这圆木路面像钢琴的琴键似的,高低起伏,城里的卵石马路与它相比算得上平滑如镜了。马车行驶在这种圆木铺的马路上,乘客是要格外留神的,否则不是后脑勺上碰一个包,就是额头上碰出一块青斑,再不就是自己的牙齿咬痛了自己的舌尖儿。乞乞科夫四下里瞧了瞧,发现所有的木头建筑都特别陈旧,农舍上的圆木黑黢黢的,显得很破旧。许多屋顶露出了破洞,像筛子似的,还有一些房顶上只剩下屋脊上的孤零零的马头形木雕和两侧肋骨状的椽子。大概是房主们自己拆掉了房顶上的板条和木板。当然啦,他们的考虑也是合情合理的,下雨天这种木屋不遮雨,大晴天它本身又不下雨,跟女人调情也用不着这些房子,不如在酒馆里和大路旁自由自在,总之,爱在哪儿厮混都行。这些农舍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有的挂着一块破布,有的塞着一件粗呢子上衣。房檐下面带栏杆的小阳台歪歪斜斜,黑不溜秋,看上去很不雅观,真不知俄国的许多农舍为什么要搭这么个阳台。这些农舍后面,有不少地方耸立着一排排高大的粮垛,看来已经堆放了很久,颜色已变得像烧坏了的旧砖坯的颜色,粮垛上部长满了杂草,侧面甚至长出一株灌木丛,倒挂在那里。粮食显然是主人家的。在这些粮垛和那些破旧的屋顶后面,并排耸立着两座乡村教堂,在明朗的天空下忽隐忽现。

乞乞科夫乘坐的马车转弯的时候,这两座教堂时而出现在马车右边,时而出现在马车左边。其中一座木结构的教堂已废弃不用,另一座是砖砌的,米黄色的墙壁上污迹斑斑,布满裂缝。这时,地主的宅院已隐约可见,但暂且看不见它的全貌。直到马车驶到那些排列成行的农舍的尽头时,它才整个儿展现出来。这里是一片空地,大概是菜园或白菜地,因为四周围着低矮的篱笆,有些地方的篱笆已经折断。接下去便是地主的宅院了。这古怪的城堡建造得特别长,长得各部分失去一定的比例,看上去像是一个跌倒的衰弱的残废人。有的地方是平房,有的地方是二层楼,有的地方的屋顶已腐朽发黑,遮盖不住它的老态;

屋顶上矗立着两座望楼,彼此面对面遥相呼应。不过这两座望楼都已摇摇欲坠,涂在上面的油漆已经脱落。房屋的墙壁显然经受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和秋天多变的恶劣天气的侵袭,有些地方已露出缝隙和赤裸的板条。房屋上的窗户只有两个是开着的,余下的都罩着护窗板,或者干脆用木板钉死了。然而这两个开着的窗户也是半瞎,其中一个窗户上贴满了三角形的蓝色糖纸,看上去黑糊糊的,遮住了亮光。

宅院后面是一个破败的大花园。这花园的面积很大,一直伸展到村外的旷野上。园子里一派荒凉景象,长满芜草野蔓,但在这个大村庄里,好像唯独这座花园显得有些生气,也唯独它那如画的荒凉寂寞别有一番情趣。那些天然的野树枝叶繁茂,轻轻摇动的树冠奇形怪状,连成一片,像飘浮在天际的绿色的云朵。一棵高大的白桦树挺立在这片绿树丛中,树顶已被暴风或者霹雳折去,白色的树干从那绿色云朵中挺然而出,端正滚圆,像一根在空中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圆柱。只是这根圆柱的顶端没有雕饰的柱冠,而在折断处有一个尖尖的斜面,已腐朽发黑,看去像一顶帽子似的,或者像一只黑鸟站在洁白的圆柱顶上。这棵白桦树的下部,缠绕着密密层层的蛇麻,这野蛮的藤蔓先是缠绕了低矮的接骨木树丛、花楸树和榛树丛,然后沿着围墙的木栅顶端爬过去,最后向上爬,爬上了这棵白桦树的树干。蛇麻爬到白桦树干的半腰,又从那里掉头向下,去缠绕别的树梢,或者干脆悬在半空中,一卷卷纤细灵敏的触须在空中轻轻摇荡着。在这片茂密的丛林里,那些被阳光照亮的碧绿的树丛,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露出一个阴暗的空洞,像猛兽张开了阴森可怕的大嘴。

这块地方整个儿被阴影遮蔽着,在幽暗的林丛深处,隐隐约约闪现出一条弯曲的小路,路旁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凉亭,还有一些倒塌的栏杆。一棵老朽的柳树满是孔洞,只剩下树干。紧靠柳树背后,有一丛银白色的灌木。它的枝叶被可怕的藤蔓盘绕着,乱蓬蓬地缠在一起,已枯萎变色,像浓密的鬃毛似的支棱着;

此外,这里还有一棵幼小的枫树,从侧面伸出它嫩绿的枝叶。阳光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照在其中一片枫叶上,忽然间把它照得莹晶透亮,火红火红的,登时给幽暗的林中曲径增添了奇异的光彩。在花园的尽头,紧靠着栅栏有几棵比别的树更高的挺拔的白杨树,摇曳的树梢高举着几个很大的乌鸦窠。有的白杨树的树枝被人折断了,但没有掉下来,连同枯叶垂挂在那里。总之,这里的一切都令人赏心悦目,这一幅图画既非出自大自然的构思,亦非出自艺术家的雕琢,它的完成往往是大自然和艺术本身的巧妙结合。在人类创作的烦琐粗糙而且往往又很不合理的作品之上,大自然运用其独特的刻刀对作品进行最后的加工,删去那些拙笨的线条,抛弃那粗俗的工笔画风,改正那些容易透露创作的立意构思的过分直露的毛病,让刻意追求工整的阴冷画风创作出的一切产生奇妙的暖意,最终形成这一佳作。

我们的主人公乘坐的四轮轻便马车转了一两个转,终于来到这座宅院大门口。来到跟前,乞乞科夫发现这座宅院更加显得凄凉。围墙和大门上的木头腐朽不堪,覆盖着一层青苔。院内很拥挤,仆人的房子、谷仓、地窖挤在一起,看样子也快要倒塌了。在这些房屋左右两侧,还各有大门与别的院子相通。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家大业大,发达兴旺,现在却只有一派破落阴郁的景象,当年那种生机盎然的动人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听不见开门关门的声音,看不见进进出出的人们。在这个庞大的地主宅院内,冷冷清清,似乎所有的人都无事可做,没有任何家务操劳和繁忙!

只有宅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这是因为刚刚有一个农夫赶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驶进了大门。

马车上蒙着粗糙的草席。农夫的出现似乎故意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宅院带来一点生气。看来宅院的大门平时是紧锁着的,因为铁门环上挂着一把大锁。过了不大一会儿,乞乞科夫发现院内的一座小屋旁边有一个人,正在那里怒冲冲地跟那个赶着马车进来的农夫吵架。乞乞科夫看了好久,最终也看不出这人到底是男是女。单从此人的服装是无法断定其性别的,因为他那件衣服很像女人的长罩衫,头戴一顶乡村女仆常戴的那种小圆帽。他觉得只有此人的嗓子不大像女人,听起来显得嘶哑一些。“噢,果然是个女人!”乞乞科夫心想,但他马上又改变了看法:

“噢,不是的!”接着他又仔细瞧了瞧,终于看清楚了,说:

“肯定是个女人!”这时,那人也在仔细打量乞乞科夫。对她来说,家里来客人似乎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不仅仔细打量了乞乞科夫,而且仔细打量了马车夫谢里方,最后把马匹也从尾到头认真察看一遍。她腰里挂一串钥匙,并且同那个农夫吵架时骂得相当刺耳,乞乞科夫由此得出结论:

这女人肯定是个管家婆。

“喂,老妈妈,”乞乞科夫下了马车,问道,“你们老爷呢? ……”

“不在家,”管家婆没容他把话说完,答道,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乞乞科夫:“您要做什么?”

“有要紧的事!”

“请进来吧!”管家婆说着转过身去。乞乞科夫发现她背上沾着面粉,长罩衫的后襟上有一个破洞。

乞乞科夫跨进昏暗的宽大门厅,就有一股好像从地窖里来的冷气向他吹来。穿过门厅,他来到一间同样昏暗的房子里,只是门下的缝隙较大,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给室内增添了些许亮光。他推开这道门,终于见到一个明亮的房间,但眼前的混乱却让他大为惊奇。仿佛这位地主老爷家里正在刷洗地板,暂时把全部家具堆到这间房子里。一张桌子上居然放了一把断腿的椅子,旁边放着一只座钟,蜘蛛已在钟摆上结了网。就在这里,紧贴墙壁放着的一个橱柜里,摆着古老的银器、精致的细颈瓶和中国出产的瓷器。一张镶嵌着螺钿的老式写字台上,有些地方螺钿已经脱落,只剩下一些填着干胶的黄色的空洞。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什物:

一堆写满了字的纸片,上面压着一只带卵形把手的绿色大理石镇纸,一本红裁口的皮革精装的旧书,一只完全干透的胡桃大小的柠檬,圈椅上掉下来的断把手,一杯叫不出名的饮料,里面漂着三只苍蝇,上面盖着一封信,一小块封信用的火漆,一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布,两支蘸过墨水的鹅毛笔,干枯得像害了肺痨似的,一根完全变黄的牙签,大概还在法国人进攻莫斯科之前主人用它剔过牙。

墙上横七竖八地挂着几幅画,挤在一起,一幅经久发黄的长条版画,画的是某一次会战。画面上有巨大的战鼓,有戴三角军帽的呐喊的士兵和落水的战马。这幅画镶在一只红木画框里,没有安装玻璃,框架上饰有精致的青铜嵌线,四角镶着环形青铜花纹。旁边挂着一幅已经发黑的巨幅油画,占据了半壁墙,上面画些花卉、水果、一只切开的西瓜、一个野猪头和一只头朝下挂着的鸭子。天花板中央挂着一盏枝形烛架,外面罩着麻布袋子,袋子上满是灰尘,看上去很像一只里面睡着蚕蛹的丝茧。靠墙角的地板上堆着一堆旧东西,大概是不够精致,所以不配摆在桌子上。至于这堆东西到底是些什么,我们是很难判断清楚的,因为那上面积着极厚的一层灰尘,任何人伸手去摸一下,都会沾一手灰尘,像戴上了手套似的。这堆东西里面,只有半截木铲和一只旧靴底露出来,可以看得清楚些。若不是放在桌上的那顶破旧的睡帽提醒了你,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间房子里是住着活人的。当乞乞科夫仔细察看这里的古怪陈设时,侧门打开了,他在院子里遇见的那个管家婆走进来。但他马上发现,这个管家婆更像一个男管家,因为管家婆至少是不应该刮胡子的,而此人却相反,不仅刮胡子,而且似乎还经常刮。他的整个下巴乃至下半个脸长着短短的硬毛,就像马厩里用来洗马的铁刷子。乞乞科夫脸上做出疑问的表情,不知男管家想对他说什么,便焦急地等待着,男管家不知乞乞科夫想对他说什么话,也在等待着。乞乞科夫对这种古怪的犹豫不决感到惊奇,最后拿定主意问道:

“老爷哪里去了?他在自己房间里?”

“主人就在这里。”男管家说。

“在哪里?”乞乞科夫又问一遍。

“怎么,难道您老兄眼瞎了?”男管家不客气地说,“嘿!我就是这家的主人!”

听到这话,我们的主人公着实吃惊不小,止不住倒退一步,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人。乞乞科夫本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他见过不少,大概我和诸位读者永远不可能见到的人他都见过;

然而,像眼前这样的一位地主老爷,他却是头一回看见。此人的脸并没有什么特色,跟常见的干瘪老头儿的脸几乎没有差别,只是他的下巴颏特别长,向前突起,以至每次吐痰时他都要先用手帕捂住下巴,以免把痰吐在下巴颏上。他的眼睛虽小,但并不呆滞,在长长的浓眉下面滴溜儿乱转,活像两只小老鼠从黑洞里探头探脑,竖起耳朵,动动胡须,警惕地察看,是否有猫儿或者顽皮的孩子躲在什么地方伏击它们,并且疑惑地抽动鼻子闻闻空气。他那身打扮是颇为引人注目的:

要弄清他那长罩衫是什么料子做的,是件极困难的事。不论你用什么方法,花费多大力气,都是枉费心机,袖子和前襟油渍麻花,闪光锃亮,像做靴子用的油性皮革。背后两片后襟下摆裂成了四片,棉絮不时地从那儿掉下来。他脖子上系的也很难让人弄清楚是什么东西:

不知是长筒袜,是腰带,还是肚兜,反正决不是领带。总而言之,假如乞乞科夫在教堂门口遇见他,准会赏给他一枚铜币。应该说,我们的主人公的人格是很高尚的,他的心肠特别软,每当遇见穷人,他总要忍不住施舍一个铜板。然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乞丐,而是一位地主老爷。这位老爷拥有一千多个农奴。你不妨试试看,能否找到第二个拥有这么多家财的地主。他家里贮藏着这么多粮食、面粉和庄稼垛,他家的贮藏室、粮仓和干燥房里堆放着这么多布匹、呢料、熟制的羊皮和生羊皮、干鱼和各种蔬菜蘑菇之类的副食品。如果你到他的作坊里去看一眼,看着那些储存备用的各种木材和永远用不着的器皿,你准会以为自己无意中闯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商店(那是勤俭持家的岳母和婆婆们每天光顾的地方,她们带着厨娘在那里购买日用器皿)。这里各种各样的木制器具堆积如山,白花花一片,有榫合的,有旋制的器具,有手工雕刻的和编制的。有木桶,木盆,双耳木桶,带盖的木桶,带嘴的木桶和不带嘴的木桶,圆形小口木桶,树皮筐,妇女们放麻絮和其他杂物的篮子,用白杨树皮做的各种盒子,桦树皮编的小圆盒,还有许多在俄国不论贫富都要使用的其他各种器具。

人们不禁要问,普柳什金要这么多木制器具做什么呢?

即便是他拥有两个像他的村子这么大的庄园,这些器具他一辈子也用不完。然而他本人却不这么看。他觉得这些东西还很少。由于不满足于现有的东西,他便天天在村里走街串巷,留心察看桥下路边。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让他遇见了,哪怕是一只旧鞋底,女人用过的破布,一只铁钉子,一块瓷片,他都要捡回家去,放在乞乞科夫看见过的屋角里那一堆杂物里。村里人每次看见他出去捡破烂,就说:

“你瞧,老渔夫又外出打鱼去啦!”实际上,他走过的街道就用不着再扫了:

有一天,一名军官骑马路过这里,丢失了一只马刺,转眼工夫这只马刺就进了他家的那堆破烂里。如果某个女人疏忽大意,把水桶忘在了井台上,他就把这水桶提回家。话又说回来,如果被某个农夫发觉了,当场揭发他,他也不去争辩,立刻就交出窃去的东西。不过,如果这东西已经进了他的破烂堆,那就甭想再追回了。他会对天起誓,说这东西是他的,是他花钱从某人手里买来的,或者说是祖宗留给他的。就是在自己家里,他也喜欢拾起地上的各种东西,一小段火漆,一个小纸片,一支鹅毛笔,他都捡起来放在写字台上或者窗台上。

普柳什金已经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始终一言不发,而乞乞科夫在留神端详主人的尊容和他房间里的陈设,一时没有顾上开口说话。乞乞科夫沉思良久,最终也没有想出用什么话来解释他这次来访的原因。他本想这样来表明来意,说他久闻普柳什金的高尚品德和美好心灵,认为自己有责任亲自登门向他表示敬意。但他忽然醒悟过来,觉得这样说有点让人肉麻。他又斜眼瞟了一眼室内的陈设,觉得不如用“节俭”和“井然有序”一类的字眼代替“高尚品德”和“美好心灵”之类的说法。于是他把这番话做了修改,对普柳什金说,久闻他勤俭持家,经营田产出色,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登门求教,并表示敬意。当然还可以列举其他更好的理由,但他一时脑子不好使,别的什么话都想不出来了。

普柳什金的回答含糊不清。因为没有牙齿,他蠕动嘴唇嘟囔了一阵,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大意可以猜得出来:

“表示什么敬意,让你和你的敬意统统见鬼去吧!”不过,在我们这个殷勤好客之风盛行的国家里,连吝啬鬼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好客的样子。于是他马上就较为清晰地补了一句:

“您请坐吧!”

“我好久没见到客人啦,”普柳什金说,“不瞒您说,我认为接待客人是得不偿失。人们热衷于相互来往,这种风气坏透了,不成体统,连治理田产也顾不得啦……再说了,还得替客人喂马,浪费干草!

我午饭吃得早,我家的厨房又小又脏,烟囱也塌了,你还没生着火,没准先把房子给点着了。”

“果然如此!”乞乞科夫心中暗想,“幸亏我在索巴凯维奇家里吃了奶渣饼和一块羊肋。”

“说出来不怕您耻笑,整个田庄连一把干草都没有!”普柳什金又说,“的确如此啊,哪里存得住干草啊?

就这么一小块地,农夫们懒得很,好吃懒做,一天到晚就想往酒馆里钻……你瞧着吧,说不定到老了还得去讨饭呢!”

“可是我听说,”乞乞科夫恭敬地说,“您有一千多个农奴哩。”

“您这是听谁说的?老爷,要是有人这么说,您就该当面啐他一脸唾沫!

那一定是个爱作弄人的人。他大概是拿您开玩笑呢。说我有上千个农奴,可你去算一算,剩下的就不多啦!最近这三年,可恶的热病毁了我一大批农奴啊。”

“这是真的?病死的多吗?”乞乞科夫同情地大声问道。

“是啊,病死好多。”

“请问究竟是多少?”

“八十来个。”

“不对吧?”

“我不骗您,老爷。”

“请允许我再问一句:这些农奴,我想您是从最后一次人口登记结束之日算起的吧?”

“要真是这样,就感谢上帝啦,”普柳什金说,“可惜不是。从您说的那个日子算起,死掉的农奴有一百二十人呢。”

“这是真的?整整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高声叫道,甚至惊喜得张大了嘴巴。

“老爷,我这么大岁数,是不会骗您的,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普柳什金说。听了乞乞科夫近乎高兴的叫喊,他似乎很不高兴。乞乞科夫也察觉到,对别人的苦恼如此漠然置之的确不大礼貌,于是他连忙叹一口气,说他对此深表同情。

“深表同情又有什么用呢,”普柳什金说,“离这里不远住着一个上尉,鬼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说是我的亲戚,开口闭口管我叫舅舅,还吻我的手哩。他向我表示同情的时候,就咧开嘴巴大哭起来,而且嗓门特别大,能把你的耳朵震疼。他那张脸总是通红通红的,大概是没命地喝烧酒。他的钱大概是在当军官的时候输光了,要不就是被女戏子骗走了,所以他现在才老是表示同情!”

乞乞科夫连忙解释说,他的同情与那个上尉的同情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他不是说空话,而是要用行动加以证明。于是,他不再拖延时间,立刻直截了当地表示,他愿意承担义务,替所有不幸死去的农奴缴纳人头税。看来,这个建议是普柳什金万万料想不到的,他惊奇得目瞪口呆,久久地望着乞乞科夫,终于问道:

“您不曾在军队里任过职吧,老爷?”

“没有,”乞乞科夫相当机警地答道,“我做过文官。”

“文官?”普柳什金重问一句,嚼了嚼嘴唇,仿佛在吃东西似的,“这是为什么呢?您知道吗,这样做您自己是要吃亏的?”

“只要能让您愉快,我甘愿吃亏。”

“哎呀,老爷!

您真是我的大善人!”普柳什金高兴地叫起来。他只顾得意,竟没有察觉有一块鼻烟从他鼻孔里钻出来,很像是一滴浓咖啡,看上去很不雅观。罩袍的衣襟也敞开了,露出破烂得有失体面的内衣。“您这回是为老头子排忧解难哪!

哎呀,我的上帝!啊,我的圣徒!

……”普柳什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然而,过了不到一分钟,突然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喜不自胜的表情同样突然地消失了。他那张木雕般呆滞的脸又恢复了原状,仍旧一副忧虑的样子,似乎压根儿不曾出现过欢乐的表情。他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把手帕捏成一团,在上嘴唇上来回地擦起来。

“请允许我问一句,您千万别见怪。您打算每年为他们交人头税吗?这笔钱您是给我还是上交国家呢?”

“我打算这么办:我们两人签一个买卖合同,我把他们买过来。就当他们是活着的,您把他们卖给我了。”

“嗯,买卖合同……”普柳什金说着,沉思起来,又开始嚼嘴唇,“要知道,签买卖合同是要花费用的。那些经手的官吏天良丧尽!

过去花半个卢布,外加一袋子面粉事情就办妥啦,现如今你得送去一大车粮食,额外还得给他十卢布。真是贪心不足!

我真不明白,那些神甫们为什么不过问这些事,哪怕是劝一劝他们也好啊;不管怎么说,对上帝的话总不能不听吧。”

“哼,我看你就敢不听上帝的话!”乞乞科夫心中暗想。但他马上就对普柳什金说,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他愿意自己承担签合同的费用。

普柳什金听到客人连签合同的费用也要自己承担,便立刻断定,此人肯定是个十足的傻瓜,只是假装做过文官,而实际上是个退职的军官,不知玩过多少女戏子哩。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到底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于是他不仅祝愿这位贵客万事如意,而且祝愿他的子女也万事如意,虽然不曾开口问过客人有没有子女。普柳什金走到窗前,抬手敲了敲玻璃窗,叫道:

“喂,普罗什卡!”过了一分钟,就听见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厅,在那里磨蹭了很久,好像在穿靴子。门终于打开了,普罗什卡走进来。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一双大人的靴子,走起路来几乎要把脚从靴子里抽出来。究竟普罗什卡为什么要穿这么大的靴子呢?

这个问题是不难弄明白的:

原来普柳什金只给仆人们准备一双靴子,并且总是摆在门厅里。不管家里有多少仆人,每个被唤进老爷内室去的仆人,通常都是光着脚跑过整个院子,进了门厅才穿上那双靴子,然后进入老爷的房间。出了内室,他就把靴子脱下来放在门厅里,再光着脚板退出去。到了秋天,尤其是早晨,地上结了一层薄冰。这时,假如从窗户里朝外望一眼,你会发现仆人们光着脚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连剧院里最出色的舞蹈演员也不见得比他们跳得好。

“老爷,您瞧瞧他这副蠢样!”普柳什金用手指指着小男孩的脸,对客人说,“傻头傻脑的,像个木头疙瘩,可是你要是在哪里放一点东西,他转眼就会给你偷走!

说,你干什么来啦,呆子,叫你干什么来啦?”说到这里他沉默一会儿,普罗什卡也沉默不语。“快去点着茶炉,听见没有,拿上这把钥匙,把它交给玛芙拉,叫她到贮藏室去把面包干给我拿来。就是亚历桑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那个,放在那里的架子上,我要当茶点吃!

……等一下,你到哪里去?呆子!嘿,真是个呆子!你脚底下有魔鬼还是怎么的?

……你先听我说清楚,面包干外面要是发霉了,就用刀子把它刮下来,当心不要把刮下来的渣儿扔了,叫她拿去喂鸡。你记住,老弟,你不要进贮藏室,否则我饶不了你,听明白了!

我叫你尝尝桦树条子的滋味!你现在胃口好得很,我要让你的胃口更好点儿!

你敢进我的贮藏室试试,反正我会从窗户里看见的。他们这些人不论做什么事都靠不住。”小男孩穿着那双大靴子退出去之后,他转过身来对乞乞科夫说。说完这话,他又望了望乞乞科夫,心里不免疑惑起来,渐渐觉得,这种不寻常的慷慨大方是不能相信的。他暗自思忖道:

“鬼晓得他是什么人,没准他是个爱吹牛的人,就像那些二流子,吹得天花乱坠,为的是跟你瞎聊一通,喝够了你的茶,然后一走了事!”于是,一来是为了防止意外,同时也想摸摸这位贵客的底,普柳什金说,希望能尽快签合同,因为人是靠不住的,今天活着,明天怎样就只有天知道了。

乞乞科夫说,他愿意现在就着手签订合同,只是需要普柳什金提供一份所有农奴的名单。

普柳什金这才放下心来。这时,他似乎在考虑要做什么事。一点儿不错,他真的掏出了钥匙,来到橱柜跟前,打开柜门,在那些玻璃杯和茶碗之间寻找了好久,最后说:

“看来是找不到啦,我本来珍藏了一瓶特别好的蜜酒,看来有人给偷喝啦!这里的人全是窃贼!

莫非就是这一瓶?”乞乞科夫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细颈瓶,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像罩在一个毛绒绒的套子里面似的,“这还是我妻子在世的时候做的,”普柳什金又说,“坏蛋管家婆把它放在那里就不管了,连瓶塞也不塞上,这个骗子!

爬进去不少小虫子,还掉进去一些其他的脏东西,不过我全捞出来了,现在是很干净的。我给您斟一杯吧。”

然而乞乞科夫连连推辞,谢绝了主人的蜜酒,说他喝过酒了,也吃过饭了。

“您已经喝过吃过了!”普柳什金说,“是啊,当然了,上流社会的人嘛,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他不饿,总是吃得饱饱的,不像那种二流子,见面就管你要吃的,吃起来没够儿……就说那个上尉吧,一到我这里来,就说:

‘舅舅,快给点儿吃的吧!’其实我并不是他舅舅,就像他不是我爷爷一样。大概他自己家里没有吃的了,所以出来闲逛!对了,您是要一份那些懒骨头的名单吧?

这好办,凡是死掉的,我事先已经把他们专门写在一张纸上了,为的是下次再登记人口的时候,立刻把他们从纳税农奴户籍名册上勾掉。”

普柳什金戴上眼镜,动手去翻腾他的那些纸。他解开一捆捆纸片,荡起的灰尘飞进客人的鼻孔里,害得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终于找到了,原来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农奴的名字像蚊虫似的密密麻麻地爬在纸片上。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姓氏:

帕拉莫诺夫、皮缅诺夫、潘捷列依莫诺夫,甚至还有一个绰号叫做“老是走不到”的格里戈里。一共有一百二十多人。乞乞科夫看到有这么多农奴,不禁莞尔一笑。他把名单藏进衣袋里,然后对普柳什金说,签合同的时候需要他到省城去一趟。

“到省城去一趟?这怎么成呢?我怎么能离开家呢?我这里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骗子,用不了一天,他们就会把我的东西偷光,偷得我连挂件衣服的钉子都没有啦。”

“难道您在省城里没有熟人吗?”

“谁是我的熟人呢?我的熟人有的死了,活着的也断绝来往了。哎呀,老爷!

怎么没有熟人,有熟人!”普柳什金高声叫道,“民政厅长就是我的熟人,从前他上我家来过,怎么能不熟悉呢!他是我儿童时代的伙伴,经常一起去爬墙头!怎么能不熟?

熟得很呢!是否需要给他写封信呢?”

“当然需要啦。”

“跟他熟得很呢!在学校里就是好朋友。”

这时,他那张木雕般呆滞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温和的表情,然而表露出来的并非感情,而是感情的苍白的影子,或者说只是一种假象,恰如一个落水的人突然露出水面,使得站在岸上的人群高兴地欢呼起来;

然而这些兄弟姐妹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从岸上抛出绳索,等待落水者的脊背或者挣扎的双手再次露出水面,他却没有再浮出来。一切又归于寂静,平静下来的水面这时显得更加可怕和空虚。普柳什金的脸也同样,在那瞬息间出现的一丝温和的表情消失之后,变得更加呆滞,更加令人讨厌了。

“桌上本来放着半张白纸,”他说,“现在不知哪儿去了,我这里的人一个也靠不住!”他一边说一边在桌上桌下地翻腾起来,把所有的地方搜索一遍,最后大声喊道:“玛芙拉!

玛芙拉!”

一个女人闻声走进来,手里端一只盘子,上面放着读者已经熟悉的面包干。于是他们两人就这样交谈起来:

“你这女贼,把纸放到哪儿去了?”

“上帝作证,老爷,除了您盖在酒杯上的那张小纸片,我根本没见过别的纸。”

“我一看你眼睛就知道,是你偷走了。”

“我偷它做什么?我要它毫无用处,我不识字。”

“你胡说,你把纸送给教堂里那个勤杂工了,他粗通一点文墨,你就是送给他了。”

“教堂里的工友要是需要纸,他自己会买的。他才不稀罕您那张破纸片呢。”

“你等着瞧,这件事你是隐瞒不住的。等到末日审判来临的时候,魔鬼会把你叉在铁叉上,放在火里烤你!到时候你会知道挨火烤是什么滋味!”

“我的手根本没碰过那半张纸,他们为什么要烤我呢?要说我有别的毛病倒也可能,到底是女人嘛,可是偷东西这种事,还从没有人说过我呢!”

“反正魔鬼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一边拿火烤你,一边说:‘你这个骗子,现在明白了吧,就因为你欺骗主子!’而且要用烧红的烙铁烙你!”

“那时候我就喊:‘冤枉啊,上帝作证,冤枉啊,我的确没拿……’瞧,这纸就在桌上呀。您总是冤枉好人!”

果然不错,普柳什金看见了那半张纸。他迟疑了一会儿,嚼了嚼嘴唇说:

“嘿,你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你真是一个刺儿头!你说她一句,她就回你十句!

快去拿火来,我要把信封上。等一下,我看你准会去拿蜡烛,蜡烛点完就没有了,白费啦,你去给我拿一根松明子吧!”

玛芙拉退出去了。普柳什金在圈椅里坐下来,拿起鹅毛笔,又把那半张纸在桌上横过来竖过去地转了好久,琢磨着能否把它裁开留下一半,但他最终确信不能再裁了。他把鹅毛笔伸进墨水瓶里蘸了一下,墨水瓶里的墨水发霉了,瓶底上沉积了不少苍蝇。蘸过墨水之后他便动手写起来。他的字写得像乐谱里的音符,手不听使唤,老想在纸上自由挥洒,他便使劲把手按在纸上,不让它跳动,并且尽量缩小行距,让一行行字紧密地贴在一起。想到字里行间毕竟要留下许多空白,他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谁能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变得如此无聊、吝啬和丑恶!真的会变成这样?这像是真的吗?

这一切都是真的,人的一生是难以预料的,什么样的变化都可能发生。今天他青春年少,热情如火,如果把他暮年的肖像拿给他看,恐怕会把他吓跑。是啊,当您退出柔情似水的青年时代,步入严厉冷漠的成年的旅途时,您千万要带上人的全部感情,不要把它们遗失在路上,遗失了以后悔之晚矣!

未来的暮年令人望而生畏,它是残酷的,对您的悔恨它无动于衷,不会归还您任何东西!坟墓倒比它仁慈些,墓碑上还写着“这里安葬着某某人”!

然而,在失去人性的老人脸上,除了阴冷麻木之外你什么也看不到了。

“据您所知,您的朋友中有没有人要买逃跑的农奴?”普柳什金把信折起来,问道。

“您的农奴也有逃跑的?”乞乞科夫如梦初醒,急忙问道。

“要是没有我还问您做什么?我女婿去寻找过,结果连个人影也没找到。不过,我女婿是个军人,骑马他是行家,办这种涉及法律的事他不行……”

“总共有多少人?”

“至少有七十来个。”

“有那么多?”

“上帝作证,是真的。我这里每年都有人逃走。这些人特别贪吃,闲待着无事可做就养成了贪吃的恶习,可是连我自己都没的吃……谁要是想买这些人,不管给什么价钱我都卖。您可以告诉您的朋友,他只要能找回来十个人,就能发一笔财。您要明白,一个登记在册的农奴值五百卢布哩。”

“不,这种事我们连气息也不能让朋友闻到呀。”乞乞科夫在自己心里说。然后他解释说,这样的朋友是根本找不到的,再说办理这种事情费用很高,因为办理法律手续很麻烦,跟法院打交道不花钱是不行的,最好躲它远一些。不过,如果他普柳什金真的处境很困难,那么他为了表示同情,愿意出价……但这个价格是很低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您打算出多少钱?”普柳什金问道,他马上露出了贪婪的神气,两手簌簌地颤抖起来。

“一个农奴我付二十五戈比。”

“您打算怎么买,付现钱吗?”

“是的,现在就付钱。”

“可是,老爷,我实在是穷得很,您发发善心,给四十戈比吧。”

“尊敬的先生!”乞乞科夫说,“四十戈比算得了什么呢,就是五百卢布一个我也愿意买!我会愉快地把他们买下来,因为我看到一个正直善良的老人因为自己心肠太软而受穷。”

“的确是这样的!说得太对啦!”普柳什金说着把头低下,令人感动地摇了摇,“全怪我心肠太软啊。”

“您瞧,我一眼就看出了您的性格。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出五百卢布一个的价格呢?因为我也不富裕;

好吧,我愿意给每个农奴再加五戈比。这样,每个农奴的价格就是三十戈比。”

“嘿,老爷,您看着办,再添两戈比吧。”

“好吧,我再添两戈比。这样的农奴您有多少个?您好像说是七十个?”

“不,都加在一起是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每个农奴三十二戈比,这一共是……”这笔账我们的主人公最多只想了一秒钟,立刻说道:

“一共是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术学得真棒。他当即让普柳什金写好了收据,付钱给他。普柳什金双手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捧着朝写字台走去,像捧着一杯液体似的,每时每刻都怕它溅出来。走到写字台前,他又仔细把钱察看一遍,然后又特别小心地把钱放进一个抽屉里。大概,这些钱是注定要埋藏在那里,直到本村的两名神甫卡尔普和波里卡尔普埋葬了他本人为止。到了那时候,他的女儿女婿,可能还有那个硬要和他攀亲戚的上尉,会高兴得难以形容的。普柳什金藏好了钱之后,就呆呆地坐在圈椅里,好像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怎么,您想走啦?”他看见乞乞科夫的手动弹一下,就连忙问道;其实乞乞科夫只是伸手去掏手帕。

经他这么一问,乞乞科夫明白没有必要再在这里久留了。

“是啊,我该告辞了!”乞乞科夫说着拿起帽子。

“不喝茶了?”

“不喝了,茶最好是下次再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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