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018-07-04 作者: 小醋
第47章

这是金湛有生以来最惨最狼狈的时刻。

他静静地躺在东湖边上的草地上,仰天望着东湖上空碧蓝的晴空,脑子里一片空白。妈妈得了乳腺癌,发现的时候居然已经是晚期,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却仍然抵不过死神的召唤;他为了给妈妈治病,偷偷地把那套破房子卖了,现在的他无家可归;为了吃饭,他辍学去打工,却碰到了一个无良的包工头,一直不肯发工资给他……

现在的他,饿得眼冒金星,他深深地怀疑,如果现在他站起来,下一刻就会倒在东湖边上,明早成为H市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流浪汉横死街头,疑似饥饿过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金属声连续地响了起来,可能是钥匙掉在了石板地上,然后没入草丛中听不见了。不一会儿,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在金湛的耳边响了起来:“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让让?我的东西找不到了。”

金湛慢慢地转过脸,在金灿灿的阳光让他有点晕眩,在光影下,他看到一个靓丽的笑颜。

“什么东西?”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眼神清亮,脸庞秀气,笑容纯真,衣饰华贵,一条黑色的呢短裙,一件红色的毛衣外套,一条黑白相间的羊毛打底裤,配着一双黑色大长靴,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我的钥匙。”她指了指金湛的脚。

金湛低头一看,没看到钥匙,却看到自己脚上的鞋子开了一个口子,正狰狞地冲着他笑。

那个女孩噗嗤乐了:“你的鞋子,好逗。”

金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从自己的腿下找出了一把钥匙,递给了她,又躺在了草地上。半晌,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碰了碰他的肩膀:“喂,给你。”

他睁开眼一看,那个女孩递给他两双鞋子,千层底、黑鞋面,正是不远处北京布鞋的专卖店买来的。

金湛看了半天,古怪地笑了笑:“喂,你钱太多啦,乖乖回家读书去吧。”

那个女孩忽然不笑了,赌气把鞋子扔进了他的怀里:“我不想回家,也不想读书,没有人喜欢我。”

原来是个问题少女。金湛心里忽然冒出个恶毒的念头:不如把她骗回暂住房去,说不定她身上有好多钱。想着想着,他的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他的脸顿时一红。

女孩子“咯咯”地笑了:“喂,你怎么了,没钱吃饭吗?”

金湛闷声说:“老板说明天发工资给我,等明天我就有钱了。”

“我请你吃包子吧。”她愉快地说着,蹬蹬蹬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捧着好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回来了,递给了他。

金湛停顿了好几秒,终于抵不过那诱人的香味,一把抓过几个,大口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六个大肉包全部消灭干净,意犹未尽地咂巴了几下。

女孩子惊诧地看着他,瞪大眼睛:“喂,你几天没吃饭了?”

金湛想了想说:“三天。”

女孩子顿时露出了同情的表情:“你家里人呢?都不管你吗?”

“我没有家里人。”金湛冷冷地说。

女孩子盯着他半晌,忽然露出了一副颓丧的表情,喃喃地说:“我也很快要看不到家里人了。我爸爸一定要叫我出国,到了国外,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一点儿也不想出去。”

“哼,”金湛不屑地说,“你就为了这个离家出走了?”

女孩脸一红,幽幽地说:“我爸爸根本不听我说话,他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她看起来有点伤心,金湛看着看着,心里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居然会有人不喜欢她?“那你就别回去了,到我那里去。”他挣扎了一下,吐出一句话,心里居然有几分期待她摇头。

哪知道女孩子顿时有点雀跃:“好啊,你家在哪里?”

-

金湛带着女孩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女孩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让金湛把她的底细都淘清了。她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现在刚读高一,家里就她一个独养女儿,爷爷重男轻女,爸爸对她要求苛刻,除了读书要上将近十来个补习班,一点空都没有。昨天突然告诉她要去国外留学,她一点儿也不想去,求了爸爸一个晚上,却得到了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行。

女孩仿佛想把自己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

金湛的心里却和魔鬼在不停地斗争,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你知道吗?跳舞的时候要下大腰和劈叉,好痛的,我爸爸从来不许我妈来看我。”

金湛瞟了她一眼:“看起来你身材挺好,很有跳舞的气质。”

“真的吗?”女孩嫣然一笑,学了一个芭蕾的经典动作转了一个圈,看得金湛心里一跳:真像一只优雅华贵的天鹅。

“可是真的很痛。还有,我弹钢琴,有一阵子指甲都开裂了,你看,就是这里,”她凑了过来,给金湛看她的纤纤细手,“我爸叫我用胶布包着继续弹,你知道有多痛吗?”

她的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金湛不由得有点出神,半晌才说:“知道,比拔指甲好一点。”

女孩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偷偷伸腿在他脚前,他一不留神顿时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响满了整个小街。“让你胡说八道。”

金湛临时住在H市最穷最破的近郊,一个马上就要拆迁的破屋子里,外面污水横流,墙上到处都是黑斑,女孩子看得有点害怕起来,迟疑地站在弄堂口,摸着自己的耳朵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金湛看着她,嘿嘿一笑说:“怎么,害怕啦?”

女孩看看他,鼓起勇气摇摇头,安慰他说:“不是啦,我只是不知道H市还有这种地方。”

金湛忽然有点沮丧,为了女孩毫不猜忌的目光。“说不定我是坏人。”

女孩蹦跳着往里走:“不会的啦,你看你饿成这样了都没有去做坏事,一定不是个坏人!”

金湛的小屋只有逼仄的几平方,两个人进去顿时都感觉转不过身来,女孩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哇,我家厕所都比你家大。”

“那你去你家厕所。”

“咦,你这个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这个是茶缸,土包子。”

“真的?我要喝水。”

说着,女孩拿起了那个白色的大茶缸,打量了几眼,笑着说:“这个是古董吧?”

金湛一把夺了过来,到外面仔仔细细地用肥皂和清水刷了好几遍,跑到隔壁的大爷那里去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了女孩。

女孩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口,嘟着嘴说:“喝起来差不多。”

“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喝可乐。”金湛闷声说。

“我才不要喝呢,白开水最好,养生又美容,我一天都要喝好几杯。”女孩好像看出了他的窘迫,善解人意地安慰说。

金湛看了她几眼,心里暗自想:这个女的那么傻呵呵,又是偷跑出来的,一定没啥钱,算了,就别冒这个险了。

女孩看金湛一声不吭,心里过意不去,又捧着茶缸喝了好几口:“你别难过,现在穷又没关系,你还小呢,刘备还卖过草席,朱元璋还当过和尚呢,以后一定会发达的,买好多好多比我家厕所还大的房子,一栋洗脸洗澡,一栋睡觉休息,一栋洗菜烧饭,还有一栋专门下雨天用来散步……”

金湛板着的脸忍不住笑了:“你傻啊,这样不累死,每天跑来跑去。”

女孩自己也乐了:“喂,你笑起来挺帅的,别板着脸了。”

两个人嬉笑了一会儿,女孩突然跳了起来:“哎呀,糟糕,忘记了,我要回家了!”说着,她急匆匆地拿了自己的背包,又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张十块钱放在了金湛的桌子上,“对了,借给你,等你发财了一定要还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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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湛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冒着粉红泡泡的梦。这个梦让他忽然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他把女孩送给他的一双布鞋用油纸包了起来珍重地放进了自己唯一的箱子里,另一双穿在了脚上,很舒服,很暖和。

第二天,他跑到以前打工所在地的劳动保障局,申诉了自己工资被扣的情况,劳保局的工作人员答应帮他协商解决。然后他又跑到一个工地,问清楚是当天结算的,干了一天的活,拿了二十块钱。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里走时,在弄堂口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声。这个声音好像有点熟悉,他顿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悄悄地走过去一瞧:那个女孩正靠在墙壁上,三个男孩子嘻嘻哈哈地围着他,中间那个手里拿着一把弹簧刀不停地晃着。

这三个男孩子他认识,这片区里有名的混混。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混乱,金湛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邪:他居然为了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女孩,拿着根木棒,和手里拿着刀的三个混混没命地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

那三个人被金湛不要命的狠劲吓跑了,临走的时候撂下几句狠话。女孩又怕又急,扶着缩成一团的金湛哭得脸都花了。

“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金湛没好气地说。

“你流血了,脸上有个口子,怎么办?”女孩掏出一块手帕,使劲地按在他的脸上,泪如泉涌。

“你来这里干什么?下次别来了。”

“我给你送点东西来吃。”女孩指着一旁散落的面包和蛋糕,哽咽着说。

金湛捂着肚子爬了过去,把那些东西一一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拿起其中一个咬了一口,满意地说:“算你记得我,这架没白打。”

女孩终于不哭了,高兴地说:“好吃吗?好吃我明天再给你拿点来。”

金湛边吃边打量着她:“喂,你刚才一直摸耳朵干什么?”

女孩的脸红了,不由自主地又去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我……我一紧张就会摸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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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来了三天,有时候带点点心,有时候带点水果。大部分的时候女孩都很开心,经常絮絮叨叨地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她家的小狗掉毛了,什么她偷偷把爸爸最喜欢的一朵花拔掉又种了回去,什么学跳舞的时候装肚子痛……金湛觉得自己好像飘到了天上,有点晕眩却十分温暖。

第四天,他在弄堂口等了很久,却再也没看到过女孩的身影,他四处找了一圈,颓然地躺在了硬床板上;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女孩依然不见踪影,他心里明白,飘在天上的日子结束了。

第八天,金湛无心去外面找工作,也不想去包工头那里讨薪,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忽然,门被轻轻地敲了三下。金湛顿时从床上跳了起来,头一下子碰到了低矮的天花板,他强作镇定地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慢吞吞地一边打开门,一边说:“你还来干什么?我以为——”

语声戛然而止,屋子外站着一大群人,领头的是一个头发有点花白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神情激动地看着他。金湛扫了一眼,没有发现那个女孩的人影。

“什么事情?”金湛傲然看着人群,冷冷地问。

那个老头子默默地看了他很长时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在上面,金湛清晰地看到了妈妈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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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离那座快倒塌的小房子的时候,金湛带走了那两双布鞋和那个白色的大茶缸,他默然地看着那污水横流的弄堂,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依然回荡在半空中,他捏了捏拳头,对自己说:“金湛,让自己飞到天上去,飞到云端!这样,一定能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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